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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難不死的「貴人」


  庚子年鬧「拳」,說是打山東一帶過來了一幫好漢,念咒吃符,刀槍不入。在北京設了壇,專和洋人找彆扭,打牧師,燒教堂,樹中國人威風。洋鬼子紅了眼,於是呼啦啦勾來了八國聯軍。小鬼子從塘沽口爬上岸,一通洋槍洋炮,只打得昏天黑地。義和團真是好漢,大刀長矛足招呼一通,但終是抵不住快槍利炮,退了下去,八國聯軍逼近了北京。皇上顛了,太后跑了,文武百官各自奔命。擱下一城老百姓,算是遭了殃:這缺德的洋鬼子一路燒殺,見了年輕婦女,還硬要摸摸那「三寸金蓮」的小腳,損透了!我們中國婦女哪受得了這個,平常別說層層纏裹的小腳了,就是那袒露的小臉,也怕被人多瞅幾眼。洋人興的是「自由戀愛」,「騎士救美女」的功夫,可咱們這還是「媒妁之言」「指腹為婚」呢。洋鬼子欺負大清朝廷腐敗無能,把中國人不當人,到處燒殺姦淫。這可激惱了義和團壯士和但凡還有點骨氣的老百姓,他們見著洋鬼子就殺,不少人被洋鬼子逮著,鎯鐺入獄,推上殺場,這些漢子真是有種,硬挺著脖子挨刀,楞是不服。

  這年陽曆的八月十四,八國聯軍從防守空虛的廣渠門攻入北京外城。守城的護軍和義和團抄起抬槍、鳥統、大刀、長矛,和鬼子拼開了命,到處是激烈的巷戰。燒夷彈炸掉了正陽門箭樓的半個城樓,守城的隊伍從齊化門(現朝陽門)退到西四牌樓,從前門退到了天安門,仗打到了內城,南池子,南河沿都成了戰場。那時候的中國軍隊,作戰使的抬槍,打一槍,轟隆一聲,呼啦啦鐵沙子散開一片,等再打第二槍,得一袋煙功夫才能裝好藥。人家洋鬼子使的快槍,不容你打第二槍,十槍都招呼上去了。這場仗,中國人算是敗定了。

  舒永壽雖說只是個小小的護兵,卻頗感到自己守土有責。皇上跑了,那是皇上的事,太后顛兒了,那是太后的事。護兵的職責就是與社稷共存亡。他挺直了腰板,抄起了抬槍,大難當頭,反倒激起了沉澱在他骨子裡那點子努爾哈赤的熱血,拼了!和這幫洋雜種拼了!

  抬槍打飛了,燒夷彈把身上都打著了,弟兄們全被打散了。拿命終究拼不過洋槍洋炮,京城失陷了。但分能逃命的全腳底板抹油——溜了。舒永壽也想起了家裡的老老小小,一股掙命的勁使他拖著負傷的身軀,從前門樓子爬到棋盤街,天安門,爬到南長街……

  不知過了多久,也在護軍裡關著餉的慶春姥姥家的一個表哥,隨著潰敗下來的隊伍逃進南長街,他見路西南恒裕糧店,店門半開,便竄進去找口水喝,一眼看見了躺在地下的舒永壽。他連忙湊過去把全身已經焦黑的舒永壽扶起來,奄奄一息的舒永壽看著來人,顫顫抖抖舉起一雙布襪子和一付褲腳帶,求人給家裡報個信……

  娘家表哥到了慶春家,把襪子和腳帶托在手裡,送到慶春母親面前,然後二活沒說,轉身就走了。

  鬼子進城了,舒永壽再也回不來了。

  一夥洋鬼子拐進了小楊家胡同,他們怕是從沒見過這麼窄的巷子了。最寬的地方才一米半左右,長長的毛瑟槍東嗑西碰,更增加了這幫「探險者」的好奇心,嘰裡咕嚕的外國鳥語說的是:這裡銀子、金子一定不少,弄一車,發個「洋財」。敢情在他們眼裡,中國的金子銀子也都是洋玩意兒。一陣狗吠,洋鬼子警覺起來,一路小心翼翼地摸過去……

  小楊家胡同的舒慶春一家,剛得到父親舒永壽戰死的惡信,還沒來得及把痛苦的眼淚流幹,就聽見呯、呯的槍響和沉重的腳步聲,奪去父親生命的災難漫進了小楊家胡同。當媽的顧不及躺在床上才一歲半的慶春,一手拉著三哥,一手摟著二姐,躲在了牆根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到是多年和舒家生活在一起的大黃狗,不管那一套,嗷的一聲撲了出去,許是想報答一下主人多年的養育之恩吧。

  洋鬼子循著狗叫摸進了小院,抬頭一看,一排破敗的小北房,兩間露著天的小南屋,一付衰敗景象。「覓金」的興頭一下減了不少。可既然來了,就得抓摸點什麼,不能甩著空手回去呀。洋鬼子硬著頭皮跨進了門坎,迎面,一條大黃狗一個勁的叫著,那付躍躍欲試的勁頭,根本不把這些洋人放在眼裡,更甭說毛瑟槍了。洋鬼子著實嚇了一跳,他們深知中國的狗可比皇上厲害。這一點,他們早領教過。幾個鬼子用槍比著,像是碰上了廊坊車站那些不顧命的義和團。大黃狗撲上去了,隨著幾聲槍響,幾把刺刀顫顫抖抖地紮進了這勇士的身軀,大黃狗倒在血泊裡了,它死的壯烈,死的英雄。

  紅了眼的鬼子闖進了屋,翻箱倒櫃,摔盆弄碗,把些破衣服、爛襪子抖了一床,稍值倆錢的都塞進了腰裡,出息大了。這些財迷心竅的洋丘八,連故宮城裡的鎏金大缸,都用刺刀把上面的金皮刮赤下來,生怕拉了空。他們把整個北京城像篩子一樣,裡裡外外篩了一遍,錢撈足了不說,還他媽的豎了個牌坊,上面寫著:公里戰勝。真是缺了八輩子德。話說回來小楊家胡同這幫鬼子東翻西摸,見任啥油水沒有,也就快快地去了。一個沒撈著值錢物件的鬼子,為了洩氣,一槍托砸在炕上的大木箱子上,箱子一晃,翻扣了下來……

  這事說起來也邪了,屋裡這麼折騰,楞沒聽見小慶春的哭聲。當媽的心裡那滋味,甭提多難過了。鬼子一走,她就撲進了屋裡,一邊撥拉著床上的破爛,一邊掉眼淚,她哭自己沒有盡到當媽的責任,怕家裡的小兒子活不長了。哭丈夫為國捐了軀,哭往後的日子不知道怎麼過下去。她發誓:如果這個「小狗尾巴」還活著,她一定拼了命也要讓他過得好點。

  「小狗尾巴」不見了,哭是哭不飽肚子的。再難的日子也得硬撐著過呀,這可能就是中國人的韌性吧。母親開始收拾這被搗的亂七八糟的家。她翻開木箱,把一件件破舊衣服往裡斂,咦?一件舊衣眼下,露出一張甜睡的小臉,是慶春!外間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似乎與他毫不相干,他睡的正香哩!母親慌忙撥開舊衣服。哆哆嗦嗦抱起老兒子,眼淚又湧了上來。地心裡念叨著:「兒啊,你真是命大啊!要是洋鬼子進屋時,你哭上一嗓子,難免不落個那大黃狗的下場?老天爺有眼啊,老天有眼。」

  小慶春醒了,大約是睡足實了,他竟露出了笑模樣,他估摸著:該吃飯了吧。他那幼小的心靈怎麼會知道這場浩劫給他這個家帶來的深重災難。

  小兒子的笑臉,像是給母親創痛的心口上抹了一貼清涼劑,她臉上沉重的紋路舒展開來,把兒子緊緊的抱在懷裡,發誓,以後一定要讓這命大的「小狗尾巴」過上好日子。似乎這樣才能彌補她那顆內疚的心。

  姑媽又湊過來:「我早說過,灶王爺升天,這禿子落(音澇)地,有來頭啊!要不,洋鬼子這麼翻騰,這小子居然還睡了一覺,這事真邪了,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小子是舒家的福星,興許咱家的祖墳真的冒青氣了。」

  姑媽的話,又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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