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人物傳記 > 老舍傳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小楊家胡同(2)


  舒慶春上頭有四個姐姐,三個哥哥。可長大成人的只有慶春和大姐、二姐、三姐、三哥。慶春童年裡印象最深的要算是他的姑母了,姑母在中年居孀後,就搬回了老家,和他們住在一起,當起了大姑子。這大姑子在家裡頂上半個婆婆,她整天除了嘴上時不時地哼上幾句二黃,就是用那管總不離手的長煙袋四處敲打。大約是腦袋上吃煙袋鍋吃多了,慶春總是忘不掉這位姑媽。

  慶春出世那天,姑媽走了過來,漫不經心地看了看生下來的光屁股孩子和剛剛醒轉來的弟媳婦,猛然,她不知那根神經被紮了一下:「喲,灶王爺上天,這禿子落地,有來頭啊!」別看老太太對佛神並不是那樣虔誠(就說給灶王爺供的糖瓜吧,每年臘月二十三頭睡覺前,總要就手拿一塊,躲在被窩裡去磨一磨她那堅固的利牙。她才不在乎灶王爺到天宮後會不會見外呢,反正她知道,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會拿有錢人問罪的,而只會拿窮人尋開心,不吃白不吃。)可她對這偶然的巧合卻很重視。認為這是天意,說不定這小窩窩裡會飛出個金鳳凰(這一點,她還真有先見之明),她不敢輕視這個小小的「生靈」,可又妒嫉的不得了。

  本來嘛,一個關著三兩餉銀(就三兩啊)的窮護軍,卻是人丁興旺。而她這個每月吃著幾份錢糧的女人,大小也算是個財主了,卻斷了子息?不過她是絕對不相信報應的。這人間的不平等,分配的不合理,只是使她養成了對佛神的反抗和不敬。儘管如此,倘若叫她把銀兩撒些給度日艱難的兄弟,叫舒永壽過繼給她個把兩個孩子,她是萬萬不肯的。她堅信一條:錢撒出去就不會回來了,好像潑出去的水。孩子嘛,也許早晚還是會有的。況且看見弟媳婦生孩子又是那麼容易。老太太從她那泛著黃光的牙縫間擠出了一句話:「這小狗尾巴」。算是給慶春的「賜號」吧。不過這外號倒是再貼切不過了,戊戍年是狗年,這孩子又是年底生的。雖說不太中聽,可這年月誰又計較這個呢?再說窮人家的孩子歷來愛起個貓啊、狗啊的渾名,一是盼著他能好養活,二來據說沾了這些小生靈的性氣能命大。所以這小狗尾巴的稱號真是太合適了。

  小狗尾巴的落地,還引來了一位貴人,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驍騎校的媽。這可是一位正兒八經一點不含糊的努爾哈赤的後代。且雄風不減當年,這就是大姐的婆婆。大約是「不賒東西,白做旗人」的信條鼓舞了她,凡是債主登門討帳,她總是雙目圓睜,擲地有聲地對債主說:「聽著!我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是鐵杆莊稼,欠得了你們日子,欠不了錢!」一口氣就把敵人打退到西直門外高梁河下。這會兒,她正叉著腰和姑媽爭辯著產婦是因為中了煤氣,還是因為身子骨虛弱才昏迷過去的。

  母親醒來了,她看見了她的老兒子。她看不出老兒子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天庭並不飽滿,地角也不甚方圓。兩耳不垂肩,兩臂裹在破布裡,也看不出是否過膝。當母親的並不難過,她不求兒子有個什麼「貴象」,能活下來,這已經是好造化了。

  小狗尾巴來了,姑媽的大姑子地位的優越性受到了影響。要是遇見飯吃的不順心,茶喝的不順口,她就摔盤子,砸碗,敲煙袋鍋。好在母親從來就是個懂規矩的好旗人,打年輕時,從德勝門嫁到小楊家胡同,寧願吃多大虧,也從不和旁人拌嘴逗氣。就知道一心伺候丈夫,伺候大姑子,下死力拉扯這一窩孩子。旗人嘛,禮儀是少不得的,逢年過節,紅白喜事,少不了換上洗得乾乾淨淨的大褂,上門賀吊。日子雖窮,兩吊小錢總是要給的,算是「禮輕情份重」吧。趕上兄弟、外甥來串門,她總想方設法弄點像樣的吃喝。一來,到底是親戚,二來,哪個嫁出去的媳婦願意叫娘家人看著自己苦哈哈的。就是再窮,也得對付弄鍋打鹵麵吃。趕上兄弟、外甥自己掏錢沽酒割肉,她臉會羞得緋紅,誰不爭個臉呢?

  姑媽生性好從雞蛋裡往外挑骨頭,稍不順心,就扯著走了音的嗓子,罵上幾句,擺擺大姑子的譜兒,母親從不頂嘴。私下裡她也能找出寬心丸來:「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啊,這就是命。」

  好幾年後,姑媽死了。母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再也不用受這份氣了。可她比誰哭得都傷心。「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哪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繼承權。母親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而且還把姑母養的一隻肥母雞也送給他。」

  窄窄的小楊家胡同添了個小狗尾巴,日後中國多了個大作家,這是誰也沒想到的。大凡旗人後來都種個園子(象常四爺),當個油漆匠(象二哥富海),混個手藝,找條謀生的路子。鐵杆莊稼指不上了,也指不上什麼佐領、子爵,連皇上也指不上了。大清的龍旗雖說沒倒,可旗人卻大不如前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