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人物傳記 > 老舍傳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小楊家胡同(1)


  北京的胡同據說有四千五百多條,寬的象國子監,少說也有六、七米寬,再加上「文武百官到此下馬」的滿漢文石碑一立,真是氣派。窄的象羊腸子胡同,一百五六十斤的胖子,不噌下幾塊牆皮來,休想過關。最直大概要算是竹竿兒胡同了。舉眼望去,直捅到底;好象老天爺用刀切出來似的。有直的,當然就有歪的,斜的,於是楊梅竹斜街,鐵樹斜街,煙袋斜街便應運而生;好象當年張果老造北京城,就為了讓你橫豎都挑不出理來。若問這些胡同都有些什麼特點?北京人說起來還真有點臉紅呢:「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在北京北城,順著西單、西四牌樓下去,一過護國寺,路東邊兒,口上把著個茶館的就是小楊家胡同了。胡同雖窄,拐過倆彎,倒還有塊兒寬敞地方,算是個「肚兒」吧。這裡的幾戶人家的街門都朝著「肚兒」開著。靠近年根兒了,人們也開始忙乎起來。割肉、打酒、蒸餑餑,到臘八的時候,再泡上罐醋蒜,白白胖胖的蒜瓣,望而垂誕的酸醋,來年吃餃子就著,那滋味……栽水仙的,醃芥茉墩的,把「大紅袍」蘿蔔挖空了,裡面種上蒜,用兩根線一串吊在窗戶框上……

  頭年這點事,一忙活就到了臘月二十三。人們當然忘不了買糖瓜祭灶,說是糊上灶王爺的嘴,他老人家能上天言好事。賣糖瓜的這幾天買賣格外興隆,那叫賣聲也分外起勁,透著甜膩。他倒是打心眼裡慶倖灶王爺給他帶來一年一度的好運氣。可惜灶王爺並不買凡人百姓的帳,吃了那麼多糖瓜,到了天上卻總是說小民們如何如何不好。於是,有錢人照樣有錢,受窮的照樣受窮。

  老百姓總是實在的,儘管灶王爺如此不義,每到年前兒,人們照樣還是用糖瓜去糊灶王爺的嘴。盼著有一天那嘴裡也能吐出一句帶甜味的話:「願天下的窮百姓都能發達。」

  光緒二十四年是戊戍年。那年,說是朝廷裡舉人鬧事,連皇上也給扯了進去。惹惱了西太后,「老佛爺」把皇上囚進了瀛台,大抓餘黨。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除了跑走的,剩下的六個新黨被大兵揪住了辮子,推到菜市口外一刀剁下了腦袋。

  血裡糊楂的殺場,在京城並不多見。沸沸揚揚的小百姓看完了熱鬧,也就不管是什麼太后關起了皇上,還是康有為、梁啟超背後給「老佛爺」上了眼藥……到了年根兒,回到家裡照過自己的小年,照樣祈求灶王爺能讓祖墳上冒青氣兒。

  小楊家胡同東南頭有個小院,院內長著兩棵棗樹,一隻大黃狗裡裡外外地顛著,像是焦急地等候著主人的歸來。正屋,糖瓜已經順順當當地供在灶臺上,只等酉時一到,送灶王爺上天。北屋裡人進人出,忙個不停,大人們的臉上掛著緊張、嚴肅的神氣,這神氣似乎也傳給了還不甚懂事的孩子,稚氣的小臉上透出一種忐忑不安的神態。千真萬確,這裡的人們在等待著什麼。

  這家是旗人,正紅旗的,象其它七旗:鑲黃、正黃、鑲白、正白、鑲紅、鑲藍、正藍一樣,吃著「鐵杆莊稼」。掌櫃的叫舒永壽,在皇城裡當個小小的護軍。說白了,就是在挨不著皇上的地方,給皇上站個崗,當個值。

  臘月二十三,人們俗稱小年,關著三兩餉銀的舒永壽,正在當值。寒風中,他凍得瑟瑟發抖。才四十多歲的人,背都有點駝了。說起來也是個旗人呐,可早沒有了祖宗進關時站在馬上射箭的那股子慓悍勁了。他不由得歎了口氣,一家七個孩子,手上又沒什麼產業,這日子過的苦啊。但凡能有點錢的主,手裡揉著倆嘎嘎作響的核桃,拎著畫眉籠子,花上一個大子兒,悶壺小葉兒,也可謂悠哉悠哉。再有點錢的騎馬駕鷹,到方圓一百六十裡的南苑打點子野物,脫不了那股子灑脫勁兒。最有錢的主,百姓是看不到的。幾人高的紅牆,亭臺樓閣,水榭曲廊,風言風語的還說有一隻泡在水裡不會動的石頭船。唉,都是旗人啊,卻大不一樣。舒永壽心裡很不是滋味,怨誰呢?都怪自家祖墳上沒長著作官發財的那棵蒿子。眼下,娘們又揣上了,說生就生。這發財要是也像生孩子一樣容易就好了。生活的重負早已把他第一次做父親時的喜悅磨沒了。唉:又添了一張嘴!

  好不容易挨到下崗,頂著西北風,順著西四牌樓朝家奔去。那時候還沒有柏油馬路,都是土道。這條路舒永壽早已踩熟了,不用看前面已到護國寺了,護國寺也是徒有虛名,早絕了香火。買賣家倒是不少,路西是以自製黃酒出名的「柳泉居」飯館,打媳婦生了小三以後,他就再沒照顧過這裡了。馬路對過是「天泰軒」茶館,三年前他曾是這裡的常客。再往前一點是「英蘭齋」滿漢餑餑鋪,這是唯一一個還肯賒點帳的救命鋪了。

  酉時到了,花炮聲中,小楊家胡同的家家戶戶都燃起了柏枝,灶王爺坐在柏枝上,隨著人們美好的祝願,冒出一股青煙,升天了。

  就在灶王爺飛回天宮的刹那,胡同東頭,長著兩棵棗樹的小院裡,傳來一陣陣嬰兒的哭聲。一個赤條條的小生命出世了,母親卻昏了過去。這小東西破口大哭,虧了已經出閣的大姐在「啃節兒」上及時趕到,抱起了孩子。在姐姐溫暖的懷抱裡小東西停止了號泣。

  臘月二十三,是立春的頭一天。舒永壽跨進門來,一聽說又得了個小子,那成年掛在臉上的晦氣,總算透出點光彩。雖說是添了一張吃飯的嘴,可孩子總還是爹媽身上的一塊肉。他又在心裡歎了口氣,抱過孩子:「就叫慶春吧。」他嘴上說著,心裡也被這春天的氣息撩動著。興許這「春」字會給這孩子,給這個家,帶來點吉兆吧。

  舒慶春——舒舍予——老舍來到了人間,誰也不會料到,這小東西以後竟會成為一個在中國文壇上舉足輕重的作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