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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魂兮歸來(8)


  1984年7月25日,乘妻子韓菁清去香港之際,他坐在寫字臺前,懷著矛盾萬端的心情,立下了「遺囑」:

  我的遺書

  餘故後,關於治喪之事,一切從簡。

  一、不設治喪委員會。

  二、不發訃聞,不登報。

  三、不舉行公祭,不收奠儀。不舉行任何宗教儀式。

  惟盼速速辦理埋葬手續,覓地埋葬,選臺北近郊墳山高地為宜,地勢要高,交通要便。墓前樹碑,書「梁實秋之墓」五個大字,由吾妻菁清書寫(放大)並署名。棺木中等即可,不需浪費。一切事宜均由吾妻作主,事務方面可煩我的朋友陳秀英女士、劉錫炳先生、朱良箴先生等費心出力,九泉之下銘感而已。喪事畢後,菁清收拾我的遺物,撣其比較完好者酌贈我的朋友們以為紀念。

  余一生賴舌耕筆耕為生,幾經播遷,儲蓄甚少。儲存在美國者,由女文薔負責按余之意願分給餘之二女一子。儲存在臺灣者,扣除喪葬費用之外,少數贈予吾妻菁清。劃分清楚,各不相涉。深信我之子女及吾妻菁清必能善體吾意。至於著作版稅,微薄不足道。遠東出版之《雅舍小品》中英對照本及《槐園夢憶》二書版稅由文薔領取,子女三人均分。正中書局出版之《雅舍小品》及各續集與《雅舍雜文》,時報出版公司出版之《粱實秋論文學》、《梁實秋劄記》二書,皇冠即將出版之《看雲集》及《雅舍譯叢》二書,版稅均由菁清領取使用。此外餘一無所有矣。

  勞勞一生,命終奄忽,草此遺囑,不勝悽愴。願吾子女及吾妻菁清善自珍攝,勿傷悼也。

  ***

  梁實秋遺囑七三、七、廿五、臺北寓所寫罷,梁實秋仔細地重讀一遍,不由淚下如雨。隨後,他打開一口箱子,把折迭整齊的「遺囑」放了進去,又嚴密地鎖了起來。

  五、「幾生修來不渝的愛」

  秋公八十春不老,敦厚溫柔國之寶。
  雅舍文光垂宇宙,窗前喜伴青青草。

  在梁實秋八十壽誕之日,臺灣作家彭歌寫了上面這首祝壽詩。詩中稱楊他在文學事業上的巨大成就,同時也讚美他晚年締結良緣後度過的美滿幸福生活。

  梁實秋與韓菁清的家居生活確實是極其動人的。他們互相關懷、互相體貼,情意綿綿,你依我依,那熊熊燃燒的情熱,甚至比起少年夫妻都顯得更旺盛。韓菁清說,談戀愛時梁實秋要戴助聽器,結婚後反而不戴了,戴助聽器是因為「生怕漏掉我的任何一個字、一句話」,不戴是為的好「讓我常常挨在他的耳邊說話、替他傳話或翻譯」!他們擁在一起照了那麼一幅彩照,兩人臉上都洋溢著無比幸福的神情。

  梁實秋為了取得在美國長期居住的戶籍,每隔一年都要去美國住上一段日子;韓菁清在香港有業務關係,基本每年也要到香港呆上幾天。每逢這種短暫的分別時刻,梁實秋仍象婚前一樣,差不多每天都要給韓菁清寫上一封信,傾訴離情別緒。象如下熱情奔放的話語,確實如人所說,連「十八、九歲的小夥子也未必寫得出來」:

  「我們匆匆分離已有三天了!好象有許多話要說,又好象不知從何說起,只是心裡癢癢的,想看你,想擁抱著你!清清,你這幾天是怎樣度過的?如果我一個月後回去,現在已過了十分之一。我不要你接我,我要給你一個驚奇。

  「清清,你要注意玉體,勿過勞。夜晚早回,勿過晚。對傭人不可過分信任,亦不可生氣。我時時刻刻在記掛著你。

  「你近來如何,我只有胡思亂想,心裡一百廿個放心不下,盼望你一切小心謹慎,夜晚要早歸,不可太大膽。

  「你說率隊到機場接我,請不要太多人來,何必勞師動眾?有你就夠了。我像是一隻鴻雁,從海外飛回,嗷嗷的叫,要在人海中急著找到的只是你!」

  「我們分別快一個月了!我像是火箭升空倒數秒數一樣,分別的日子越多,見面的日子越近,我在愁苦中也發現了期望中的樂趣。我想像中你從飛機場把我接到我們的新居,我一定興奮得要命!我到了新居,第一件事做什麼,第二件做什麼,第三件……我都想過了。你想到了麼?」

  梁實秋對採訪他的記者說的一席話,很詳盡、生動地道出了這種兩人不可須臾分離的夫婦深情:「夫妻間也不用天天膩在一塊,象我們隔段時間分開三、五天,不也挺好的嗎?唯一的煩惱就是我不放心她,怕她一個人在外面出了什麼事,尤其是香港,我還是不大放心她。要她每天打個電話回來,好讓我安心。可是這樣也不大好。我耳朵不好,經常聽不到電話鈴聲,我必須把電話放在身邊。我每天要工作。她經常都是晚上打回來。等她電話時,我又會著急,生怕自己睡著了聽不到電話鈴聲,只有把電話放在枕頭旁邊。這樣精神上又實在太緊張,後來我只好跟她說,不要打電話回來算了,省得我每天晚上提心吊膽地睡不好覺。這樣她又不放心我了,怕我每天起居沒有

  人照顧,生病了也沒有人知道、沒人管,又急著要回來看我。所以後來想想,兩三天的小別還可以忍受,分開久了,太擔心事也不好。其實她不在臺北,我每天足不出戶,家裡請了個女工每天上半天工,給我煮飯、洗洗衣服。我就全天可工作,日子也挺簡單規律的:她又不成,怕我工作太辛苦了傷神,又擔心。唉,她也真是的。」

  對梁實秋的這份情意,韓菁清不僅理解,而且懷有深深的感激之情。回顧兩人的戀愛結婚過程,她感慨萬分地說:「我第一次婚姻失敗以後,我以為自己不會再結婚了。認識梁先生之初,我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嫁給他。坦白地說,最先我還打算替他介紹女朋友呢!沒想到他倒追起我來了。」「一般的人,常常看不起我們歌星、影星這一行。他不這樣。他說,什麼行業都值得敬重。他這麼個大教授,大作家,跟我相愛那麼多年,從來都很敬重、尊重我。你只要讀一讀他的情書,就可以感到這一點。他的這種敬重、尊重,是發自內心的。」

  分析起兩個人的性格、個性,韓薔清認為梁實秋血型屬A型,所以「細心、溫柔」;而她自己是O型血型,「豪爽、剛強」,甚至帶有「男性的脾氣」。但由於「柔能克剛」,因而被「他『克』了——征服了,愛上了他」,「『柔剛相濟』,組成了和諧、美滿的兩口之家」。在談及這些時,有人問她結婚前喊梁實秋「教授」,婚後是否還喊「教授」?她爽快地回答說:「不,不!在家裡,喊他『喂』,喊他『秋秋』」。一語透露出多少的溫情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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