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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魂兮歸來(6)


  1982年秋,梁實秋的次女梁文薔得到了一個去北京探親的機會。歸來時,姐姐文茜在內務部街20號故宅的一棵棗樹上剪下一束棗枝,交妹妹帶給父親。在臺北,文薔把這一特殊禮品送給梁實秋時,他興奮得熱淚盈眶。他親切地端詳這從生身之地攜來的棗枝,見上面還有一個棗子,「帶著好幾個葉子,長途攜來仍是青綠,並未褪色」,急忙當作「清供」插進了書房的花瓶裡。他深情地說:「這個棗子現在雖然只是一個普通幹皺的紅棗的樣子,卻是我唯一的和我故居之物質上的聯繫。」

  北京的四宜軒,對梁實秋來說是個特殊的地方。那是他青年時代與程季淑的定情之地。那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使他倍感溫馨親切。

  在一封信裡,他給文茜提出了一個要求:「你到中央公園去,給我拍幾張四宜軒的照片來!」

  女兒去了。但跑遍了中山公園(按即舊時的中央公園),五色土、中山堂、格言亭、來今雨軒、六方亭……一個接一個地閃入眼簾,就是不見什麼「四宜軒」。收到文茜的回信後,梁實秋歎了一口氣:四宜軒怎麼會就沒有了,一定是女兒不夠細心。

  適值文薔去北京探親,老人又把心願告知了次女,要她會同姐姐一起再度找尋四宜軒。但不久,女兒寫信告訴他:「四宜軒真的找不著了!」

  這一回梁實秋真有點動怒了,在信中大發脾氣說:「兩個笨蛋!四宜軒怎麼會沒有了?四宜軒在一個小島上。即便四宜軒沒有了,小島總還在吧,那就拍幾張小島的照片給我!」

  按照父親的提示,兩個女兒第三次到了中山公園,在大門口,文茜特地買了一張「中山公園遊覽圖,」細心地一看,園內果然有一小島,小島上確實標著「四宜軒」三個字。進園後,她們興沖沖地直奔目標而去。小島找到了,小島上一個「古色古香的小榭」也找到了。——經向有的「老北京」請教,才知道小榭就是四宜軒。只因為年代久遠,當年寫著「四宜軒」三字的橫匾不在了,才造成了今天的麻煩。

  那天,她們舉著照相機,於不同方向、不同角度上,把四宜軒上下左右、徹裡徹外地照了個遍。梁文茜福至心靈,還特地在一張照片背後題上了兩句詩:

  楊柳遺風在,小榭竟無人。

  大洋彼岸的梁實秋收到這些照片,如獲至寶,他一張又一張地仔細翻看,看著看著,不由淚眼模糊了。「倘若我回到北京,我第一個要去看看的地方,就是四宜軒……」老人感慨萬千地喃喃說。

  還有青島,也是梁實秋幾十年來的夢繞魂牽之地。在青島,他渡過四年的美好時光。雖經漫長的歲月磨洗,但「酒中八仙」的豪情,匯泉海灘上的留連徜徉、與老朋友聞一多的談文論道……一樁樁、一件件,今天回想起來都還歷歷分明,恍如昨日剛剛發生過的一樣。

  梁文茜深深地理解老人的心情,特地去青島替父親還願。佇立在大海之濱,她思緒萬千,想起了幾十年前的往事:每到星期日,父親「必領孩子們去第一公園,看老虎、看櫻花、吃棉花糖,然後到海濱游泳。細軟的沙灘,藍色的大海,看那波禱洶湧的漲潮和落潮。」站在海灘上,她以大海藍天為背景拍了張照片,寄給了遠隔重洋的父親,同時並寄託了女兒對離散垂四十年的父親的思念和祝福:「我們幾時的海,親愛的大海,希望你能送去女兒無限的懷念。謝謝大海,有機會我還會去看海。」

  有意思的是,文茜還給爸爸寄去了一瓶沙子——青島海灘上的沙子。對於梁實秋,這真是再珍貴不過的禮物,他摩挲玩賞這瓶沙,心中湧起無限的親切之感,兩行熱淚不禁奪眶而出。

  梁文茜重遊青島之後,還寫了一篇遊記,發表在《華僑日報》上。她把文章剪寄給父親,也使老人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和樂趣。「他讀了,擊節叫好。不過,他在覆信中,也指出長女的小小的疏忽:『你說,街上小攤滿是青島蘋果。不對。青島不出蘋果。青島的蘋果是從煙臺運去的,我在那兒住過四年嘛……」

  是的,他對青島是太熟悉了,也太熱愛了。正因為如此,念及如今流寓他鄉,有國不能回,就使他越發感到了沉重和惆悵:

  「我在青島居住四年,往事如煙。如今隔了半個世紀,人事全非,山川有異。懸想可以久居之地,乃成為縹緲之鄉!噫!」

  梁實秋懷念故鄉,更懷念故鄉的親人和知交。

  在這方面,最熟悉情況的是韓菁清,她說:在夜靜更深時,「教授」經常說夢話,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呼喚著一些人的名字。她發現,梁實秋夢中呼喚的,都是一些已過世的家鄉親人,而且都是女人。

  他經常呼喚「俞珊」。——俞珊,是他的密友、著名戲劇家趙太侔的妻子,南國社的著名演員。俞珊的弟弟俞啟威(後改名黃敬),就是江青的第一個丈夫。「梁實秋記得,江青曾向他借過兩角錢買酒心巧克力,借去之後未曾還過……」

  他也經常呼喚「業雅」。——業雅,即龔業雅,是梁實秋妹妹亞紫的同學,也是他在重慶北碚時的密友。「雅舍」之「雅」,便來自龔業雅的名字。他寫作《雅舍小品》,很大程度上也是得力于龔業雅的督促激勵。所以,《雅舍小品》初版本的「序」,便出自龔業雅之手。

  他更經常地呼喊「季淑」。——程季淑和他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不幸先他而去,從此幽冥阻隔,永無再見之期,使他感到無比的哀傷。每年四月三十日,在程季淑的忌日,他都要作詩填詞以志悼念。程季淑逝世十二周年忌日,他寫了一首《長相思》,哀婉淒惻,催人淚落:

  長相思,在天邊。當年手植山杜鵑,紅葩簇發倚闌幹。花開花謝十二度,無由攜手仔細看。
  槐園竹綠應依然,歲月催我亦頭頒,往事如雲又如煙。夢中相見無一語,空留衾枕不勝寒。

  長相思,淚難幹。

  然而,韓菁清證實,他在夢中呼喚最多的是「媽媽」。她常常聽到,梁實秋在睡得非常沉實的時候,總是用了深沉而熱切的語調反復呼喚「媽媽,媽媽……」每逢這時候,韓菁清便會無端地激動起來,覺得對睡在自己身邊的這個人又增加了幾分理解。看來,在梁實秋的內心深處,似乎還有一種更神秘的意念被深深地埋藏起來了,迄今還未被發現和挖掘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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