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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魂兮歸來(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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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1987) 一、美侖美煥的「雅舍家族」 為什麼人類社會中會產生一些傑出的非凡人物?在我看,所謂非凡人物與一般的普通人在本質上其實並沒有兩樣,只不過他們或者敢於打破流俗,堅持按照自己的意志和信念去對待生活、對待生命;或者在實踐行為上能夠持之以恆、死而後已,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放棄自己所選定的奮鬥目標。前者表現為勇氣和膽識,具有反常性,後者表現為耐性和毅力,具有超常性。 梁實秋是否稱得上是非凡人物,現在遽下評斷似嫌過於性急。但在以上兩點上,他是確實都能做到了的。 他一生不阿世、不媚俗,堅持按照自己的價值觀念做人。就是在個人私生活上,只要是出於自願,他都勇於努力踐行,而不大顧及周圍的眼神和議論。就此而言,他這一生可以說活得相當灑脫,極少於出那種不尷不尬、言不由衷、自己日後回想都會感到臉紅的事情(而這正是為大多數人所難免的)。這一點,在本書裡我們已經用了相當多的篇幅做了說明。 他對待生活和事業又是異常執著的。他一生辛勤著述,從不懈怠,而且好象越是到了晚年,那種渴望創造的生命火焰燃燒得越是旺盛。人們說他不是「著作等身」,而是「著作超身」。如同運動場上最優秀的運動員一樣,他以不可思議的熱情和力量對待工作,向人的生命極限發起了挑戰。 這一點,我們在前面也已多有涉及。 但是在此我們仍願意就此問題再深入地做些探究,——我們願把梁實秋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裡仍孜孜於事業的動人情景奉獻給親愛的讀者。 梁實秋一生獨力從事過好幾項「特大工程」的建設。他花費三十七年的光陰,奮力譯出了四十卷本的《莎士比亞全集》,煌煌四百萬字;他翻譯的《世界名人傳》,多達一百二十四冊;他編的各類英漢詞典有三十多種,適用範圍從大學生一直到小學生;他編出的各式各樣的英語教材,也有數十種之多。 到了晚年,明知來日無多,他又開始了《英國文學史》的撰述。這是一部三卷本的巨著,一百多萬字。配合《英國文學史》,他還選編了一百二十多萬字的《英國文學選》。這樣的工作,即使年富力強者都未必能勝任愉快,而他已是一位年過八旬的年邁老翁。 這就意味著,他必須每天都得工作,不能有絲毫的放鬆。否則,按他的年紀和健康狀況,死神隨時都會強迫中止他的工作。——而留在寫字臺上一堆亂糟糟的遺稿,帶著極大的遺憾離開世界,是為他所極不樂意的。最終,他的願望沒有落空,1985年8月,他晚年所進行的這個大項目順利出版。但天知道他為之付出了多少辛勤的勞動和巨大的代價!有人說:韓菁清女士「常常發現,梁實秋椅子的坐墊上,留著一灘鮮血——他專心致志於寫作,以致痔瘡出血,染紅了坐墊,他全然不覺得!」這情形,和沙場上戰士在呼嘯前進中中彈倒下差不多有同樣的悲壯! 然而,做為一個文學家,我們更願意談一次梁實秋的散文創 梁實秋最後幾年的散文創作數量,也是令人吃驚的。他的《雅舍小品》又出了「三集」和「四集」;除此之外,值得注意的是,他還出版了《雅合散文》、《雅舍散文二集》和膾炙人口、別具一格的《雅舍談吃》,組成了一個人丁興旺的「雅舍家族」。另外,還有一本《實秋雜文》問世。可以說,在臨離開人世前,這個老翁應該感到了滿足。因為,他做得是那麼多! 是的,他做得那麼多!這確實令人敬佩、羡慕;但我們還要說,他又做得是那麼好!這就更加令人由衷地產生景仰之情了。 看一看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是怎樣認識我們面前的生活、社會、自然、宇宙的吧。孔夫子說,「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現在,梁實秋比這個年齡階段又增長了一個層次,他的經驗和智慧當更豐富,他的修養和境界也當更加澄明無窒。 一如既往,梁實秋依然主要把「人」作為自己的描摹對象。或許是與韓菁清的美滿幸福的愛情,進一步激發起了梁實秋對「人」的生活的熱愛,但也或許是人在越是知道時日無多的時候越是感到生活值得留戀,總之,梁實秋在他的《雅舍小品三集》和《雅舍小品四集》裡,以大量的篇幅,反復抒寫了形形色色的生活細故,而從這些抒寫中又透露出他對生活的強烈的珍惜與熱愛。他寫雅人的「書房」,寫俗人的「送禮」,寫小時候在家鄉過春節放「爆竹」,參加親戚故舊家的「喜筵」;他寫人生於世,有的「懶」,有的「饞」,有的睡覺愛打「鼾」——他自己的「鼾」即相當驚人,一呼一吸之際,可使「屋門也應聲一翕一張」,兒女們曾於他鼾聲大作時錄音為證。他寫人飲酒、喝茶、吸煙以及由此而獲得的人生樂趣;——梁實秋本人精於品茶,且極考究,非常讚賞飲「功夫茶」的那套學問:「爐火與茶具相距以七步為度,沸水之溫度方合標準。與小盅而飲之,若飲罷徑直返盅於盤,則主人不悅,須舉盅至鼻頭猛嗅兩下。」他寫人吃「狗肉」,喝「啤酒」,做「飯前祈禱」,寫人「簽字」、「照相」、收藏「圖章」,寫勤勉的人、有錢的人、「守時」的人;——對於勤奮的人,梁實秋一向懷有很深的敬意,生平最服膺清初著名山水畫家石溪和尚題畫的一段話:「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懶惰。若當得個懶字,便是懶漢,終無用處。……殘衲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誦,稍餘一刻,必登山選勝,一有所得,隨筆作山水數幅或字一段,總之不放閑過。所謂靜生動,動必作出一番事業。端教一個人立於天地間無愧。若忽蔥不知,懶而不覺,何異草木?」 石溪和尚的話,其實正是梁實秋晚年時的心聲。已過八十高齡的他,切實體味到了人生的有限性,但越是這樣,越是增加了他對生活的熱情和對生命的留戀。他多麼渴望生活,多麼渴望工作呵!——在他看來,生活和工作是世間最美好的事情。 所以,現在他反而不再去談「老」和「死」的問題,像是有意回避似的。在這一點上,他和不少「大人物」們是相似的。據說,英國的邱吉爾先生過八十歲生日時,一位冒失的新聞記者有意討好說:「邱吉爾先生,我今天非常高興,希望我能再來參加你的九十歲的生日宴。」邱吉爾聽了聳了一下眉毛,慢吞吞地說:「小夥子,我看你身體滿健康的,沒有理由不能來參加我九十歲的宴會。」還有胡適之,在一次聚會時,見到了比他年長十幾歲的齊如山,一時腦子失神,沒話找話的說:「齊先生,我看你活到九十歲決無問題。」齊如山當時就愣住了。好大一會兒,才緩過氣來拉長聲音說:「我倒有個故事,有一位矍鑠老叟,人家恭維他可以活到一百歲,忿然作色曰:『我又不吃你的飯,你為什麼限制我的壽數』?」胡適急忙道歉:「我說錯了話。」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現今的梁實秋大概也正是這種心理吧:「人到了遲暮,如石火風燈,命在須臾,但是仍不喜歡別人預言他的大限。」做為文學家,他讀的書更多些,思維更深入透徹些,所以也更能洞徹事理。因此,他一語說破了邱吉爾、齊如山諱莫如深的心底隱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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