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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暮年風情(10)


  因而,收在集子裡的第一篇《白貓王子》或許就是他的最得意之作了。是1978年的3月份,一天梁實秋的日記上有一筆「菁清抱來一隻小貓,家中將從此多事矣」。正是這只不起眼的「小貓」,後來就成為聲震全台的「名貓」——白貓王子。

  梁、韓夫婦對這只貓的愛非同一般,他們親切地稱它是他們的「獨生子」。他們兩人中如有一人出門遠行,所殷殷以為念的總是這只貓。在梁實秋的書信裡,象如下的話俯拾皆是:「小貓怎樣了?病好未,好可憐。我想有你日夜照料他,他一定不會想起我。這樣也好,否則他若是想念我,我就更不安了,那天早晨我臨出門,抱了他一下,我心酸酸的。等你到香港時,我會好好照顧他(包括那幾個屎尿盆子),放心好了。」「來信說起小貓病仍未痊癒,好可憐的小東西,我們倆以後要更愛護他。我們的獨生子!我很想念他」。「小貓想念我否?也許它不想我,我只是單相思,單相思也比不相思好」。「小貓如何,我想抱它,我想抱它」。「我的小貓呢?它是我們的兒子,別打它」。「我願意我們倆個躺在床上,小貓也來擠在一起,我們一家團聚,多好!」……

  該就是出於上述感情,梁實秋認真地為他的這一寵物立了「傳」,寫下了這篇《白貓王子》。——後來,他又寫過《白貓王子七歲》,甚而還為它的九歲生日「祝壽」。

  在作品裡,作家不厭其煩地寫了關於貓的許多瑣事、趣事。寫它的飲食起居。衛生、玩樂,寫它的姿態,寫給它進行的閹割手術等等。從表面看來,全都是一些好象沒有任何意義的凡庸小事,唯一似略有「思想性」的一點議論是:「有朋友看見我養貓就忠告我說,最好不要養貓。貓的壽命大概十五、六年,它也有生老病死。它也會給人帶來悲歡離合的感觸。一切苦惱皆由愛生。所以最好是養魚,魚在水裡,人在水外,幾曾聽說過人愛魚,受到摩它、撫它、抱它、親它的地步?養魚只消喂它,侍候它,隔著魚缸欣賞它,看它悠然而遊,人非魚亦知魚之樂。一旦魚肚翻白,也不會有太多的傷痛。這番話是對的,可惜來得太晚了。白貓王子已成為家裡的一分子,只是沒報戶口。」

  這樣看來,梁實秋的行為很容易讓人想起「玩物喪志」這個詞匯了。普普通通的一隻貓,竟對它下那麼大的功夫,投入那麼多的感情,合適嗎?是一個懷有莊嚴社會責任感的大作家所宜為的嗎?

  照這麼看,梁實秋是應該受到一點責備的。

  但本書作者在寫到這個地方時隨即爽然自失了。因為想到了魯迅先生。魯迅是憎貓的,但他卻寫過兔。兩隻小兔的被害,曾使我們這位堅強的戰士的心靈受到莫大的震撼。他用詩一樣的語言,寫出了他對生命的珍惜和生命遭暴殄時的痛苦:「……自此之後,我總覺得淒涼。夜半在燈下坐著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麼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著一些痕跡,並S也不叫一聲。我於是記起舊事來,先前我住在會館裡,清早起身,只見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這明明是膏於鷹吻的了,上午長班來一打掃,便什麼都不見,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裡呢?我又曾路過西四牌樓,看見一條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待回來時,什麼也不見了,搬掉了罷,過往行人憧憧的走著,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裡呢?夏夜,窗外面,常聽到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這一定是給蠅虎咬住了,然而我向來無所容心於其間,而別人並且聽不到……」

  由此,本書作者還聯想及一位朋友就魯迅這段文字所作的闡發——「每次讀到這段文字,總要受到一種靈魂的衝擊,以至於流淚。不只是感動,更是痛苦的自責。我常常感到自己的感情世界大為日常生活的瑣細的煩惱所糾纏左右,顯得過份的敏感,而沉緬於魯迅所說的個人『有限哀愁』裡;與此同時,卻是人類同情心的減弱,對人世間人(不要說生物界)的普遍痛苦的麻木,這是一種精神世界平庸化的傾向。我常想,能夠『聽見』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並『容心』動情於其生命的掙扎的人,才是真正的戰士。」

  梁實秋是與魯迅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他也不是「戰士」。而且,出於或種原因,他對別的「戰士」也一向不很恭敬。然而,我們還是得承認,他們兩人其實還是有著共同之處的。梁實秋愛貓,魯迅震驚於小兔、小狗以至蒼蠅的被戕,其實都是植根于一種深厚的「人類愛」。這種愛不僅施給於人,而且施給於一切的生命和有情,特別是其中的弱小者。梁實秋自述:「你若問我為什麼愛貓,我也說不出道理。大抵嬌小玲瓏的動物都可愛。貓若是大得象一隻老虎,我就不想摸他。貓一身的溫柔滑潤的毛,或長或短,摸上去非常舒服。有人養天竺鼠,有人養小烏龜,各有所好。」又說:「一切苦惱皆由愛生。」

  因此,梁實秋之于他的白貓王子,既可以以個人的情趣愛好解釋,同時也包含了更深廣的有關「人性」的內蘊。恰如他在「白貓王子」一周歲時寫贈一位曾給它治病的獸醫師的小條幅曆說:

  是乃仁心仁術澤及小狗小貓

  能夠為我們此處所表述的看法作注腳的,在《白貓王子及其它》集中,還有一篇《哀楓樹》。這裡作者的愛心就不僅僅是施及「有情」的小狗、小貓了,而且也施及於「無情」的樹木。

  梁實秋在西雅圖市住所的旁邊,有兩棵「相依相偎如為一體」的大樹,一為杉、一為楓。夏秋季節,他欣賞楓樹紅葉,獲得無限情趣:「窗外的樹,窗內的人,朝夕相對,默然無語」。寒風起時,樹葉脫落,他便掃除落葉,有如龔半千之于南京的掃葉樓。楓樹上有個很深的樹穴,因此還可以常常看到松鼠「拖著大尾巴進進出出」,或者「兩隻前爪抱著一個什麼乾果在咬」。

  總之,在不知不覺間,楓樹好象溶入梁實秋的生命之中:「它好知趣,它好可人!」

  但是,與韓菁清結婚後,他再一次回西雅圖,卻不見了楓樹。在院子裡,「一塊塊的大木撅子,大木墩子,橫七豎八的陳列在木柵邊。一棵樹活生生的被鋸成了幾十段!」再看那棵杉樹,「孤零零的立著,它失掉了貼身的伴侶。」於是,他體驗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悲哀與憂傷。以至最後只能如此勸解自己:「三千大千世界,一切皆是無常,一棵樹又豈是例外?」

  當然,較之《白貓王子》,這篇作品表現了更複雜的情思;然而,那種對世間一切生物廣大深厚的愛心,那種超越具體功利的全人類關懷,在根本上還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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