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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暮年風情(6)


  午後,我和女兒談到我們的事。她不反對你,稱讚你的聰明可愛,但她懷疑你能否改變你的生活方式,能否洗盡你的鉛華過一種異於往昔的生活?

  她問我:『你不怕麼?你可以很幸福,可以很悲慘,如果你以後痛苦,我也要痛苦……』說至此,她失聲而哭。我把你送給她的毛筆給她了,她說『這是很珍貴的禮物,怪不好意思接受,只好道謝了。』她說她將不祝賀我的婚事,但將寄予最好的願望(bestwishes),因為她願我們婚後永久幸福。幸福的關鍵在於我倆的生活方式能否協調。我告訴她:我們的婚事已成定局,不可改變,亦不容再考慮。至於生活方式,惟雙方折衷互相體諒。她又問我:婚後萬一不能達到理想境界,甚至一方使另一方不能忍受,則將奈何?我告訴她:我們往好處想。最後她含著淚說:「爸爸,你太重感情了!」我說我是。

  毫無疑問,梁文薔的擔憂完全是出自對父親真誠深厚的愛,並且,她提出的一些問題也在正常的情理之中。但唯其如此,才越發增加了梁實秋的精神壓力。

  一時,這件事成為全家人關注的中心。他們翻來覆去地討論著:「晚上又與女兒長談,她還是不放心我將來的遭遇,我告訴她你是一個善良的人,決不會做出對人不起的事,而且我們確是彼此真正的相愛。結果,我們彼此都哭成一團。我的女兒關心我,我不怪她,但是我很傷心。而且她警告我,年老體衰,未必能長久滿足對方,屆時將怎麼辦?她說這是應該早已計及的事。」

  此後,這樣的談話還進行過多次,最後,在梁實秋不可動搖的決心面前,女兒悄悄地後退了。梁實秋寫信給韓菁清,報告事態已朝好的方面轉化:「和我的女兒又深談了幾次,她已漸漸明瞭我之決心,所以也不再多批評,她知道我決心於端午節前後返臺灣去……因為她知道我最怕熬夜,如今她聽說我在臺灣吃消夜,她不禁悲從中來。我安慰她,不是天天如此,婚後更不會常常如此,她才覺得釋然。她又問我,我的病歷是否也曾告訴過你,例如糖尿及胃病之類。我說都講過了。總之,我的女兒已漸漸明白,我的心是不可動搖的。」

  再往後,經過梁實秋的耐心說服,家人們便都被徹底征服了,改而變成發自內心地擁護父親的選擇。這從梁實秋後來寫給韓菁清的信的輕鬆幽默的調子可以看出:「我的女兒看出我魂不守舍的樣子,問我要不要提早回臺北去,我告訴她在任何情形之下我一定要在端午之前回去,陽曆五月內回去。她也同情我,同情我們分離之苦。她笑我的神魂顛倒。從現在起到五月,足足有四個月呀!我的天!」

  那個時期,同韓菁清一樣,梁實秋也承受了沉重的社會壓力。

  由於他在臺灣「一直被捧成『現代孔夫子』。在他的朋友、學生心目中,他是『現代孔夫子』——他不僅學貫中西,著作等身,是資深的學者、『國寶級』作家,而且為人處世,也是大家的楷模」,特別是由於《槐園夢憶》剛剛出版,「人們正在讚歎這位大師對待愛情的忠貞,婚姻的嚴肅」的時候,忽然傳來他與年輕紅歌星熱戀的消息,許多「朋友」「學生」都被驚呆了。梁實秋的反世俗行為,使這些人「心中的偶像一下子倒了」。

  當時,人們的反應五花八門,煞是好看。

  有的老朋友面對事實,目瞪口呆,惘知所措,跺著腳地大罵梁實秋「晚節不儉點」。還有人則雄赳赳地打上門來:「如果你和韓菁清結婚,我們再不跟你交往!」——這些人倒是說到做到,在梁實秋和韓菁清結婚後,真地

  「從此或有相當時間與梁先生斷絕來往。」

  跟著起哄的還有梁實秋的「學生」、「高足們」。他們好似傷透了心,在背後提著老師的名字罵「老糊塗」。在臺灣師範大學,梁實秋的一些學生甚至發起成立了「護師團」,好象一個歌星「跟他們的老師結婚,會害他們的老師似的。」

  對當年這場頗為紅火的鬧劇,看上去,還得說是兩個當事人的頭腦更清醒,對問題的認識也更能深入到本質之處。韓青清後來回顧前事說:一些人的拼命反對,「是一種莫名其妙的事。……只要兩相情願,就可以結婚。這純屬我們兩人之事,與別人無干」、「其實,『現代孔夫子』、『聖人』也食人間煙火。在他的前妻去世之後,他完全有權利戀愛。」談及社會一般人對她個人的成見,她一針見血地指出原因就在於她是位「歌星」,「歌星用歌聲給人們帶來快樂,有什麼不好?歌星中當然也有敗類,那終究是少數。每行每業其實都有敗類。」

  對自己的婚戀,梁實秋好象站得更高一些。他甚至在當時就這樣說:「一般人都是以為我需要的是有人照護我,都沒能脫離『特別護士』學說的範圍。我不是在追求特別護士,我是在愛情中。竟沒有一個人瞭解到這一點!我在想,愛情在這世界上大概是極珍貴極稀罕的東西,一般人大概從來沒有親身體驗過什麼叫做愛,所以有眼無珠,一旦遇見有人在愛,也不知道他是在愛……他們褻讀了愛,他們不懂愛的崇高境界。我以為人在愛中是最接近神的境界。」

  梁實秋和韓菁清關於愛情的共同體驗,賦予他們的戀愛關係以極其神聖崇高的色彩;如果考慮到梁實秋關於愛情的議論出自一位年過七旬的老翁之口,就更使人覺得似乎被抹上了一層美麗的光澤。儘管梁實秋生前極不喜歡別人稱他與韓菁清的戀情是「黃昏戀」,嘗鄭重地糾正別人說:「我還沒有到『黃昏』呢!」但我們仍然忍不住要由衷地讚歎一句:

  這美麗的黃昏戀!

  四、喜結良緣

  梁實秋離開臺北時,在傳媒界掀起了一場劇烈的風暴;當他返回臺北,準備和許多歌迷心中的偶像「韓小姐」結婚時,又掀起了一場更大的風暴。

  1975年3月29日,梁實秋乘機在太平洋上空飛行了十三個小時,拎著一隻塑膠小箱,悄然出現在臺北機場。行前,他和女兒打點行裝時,發生了令人心碎的一幕:他手裡拿著一件程季淑生前為他編織的最後一件藍色毛衣,問女兒:「文薔,你說,我要不要帶這件毛衣?」梁文薔說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情「是那樣的複雜,是悲哀,是無奈,是痛心,是祈求諒解。」「不要帶,爸爸!一切都存在你心裡,就好了。」善體人意的女兒回答說。聽了女兒的話,梁實秋竟「跺著腳哭著說:『你真是我的女兒!你真是我的女兒,!」由這件事,又可看出,梁實秋有一個瞬間的心理曾是多麼地微妙與複雜。

  為了避免變成新聞記者的「箭垛」,出發前,梁實秋預先給臺灣各報的「老總」們寫信,要他們的報道降溫,以免給韓菁清造成太大的精神壓力。至於他的確切行期,乾脆來了個嚴密「封鎖」。聰明的韓菁清只把消息透露給了「中國電視公司」和《中央日報》兩位要好的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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