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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暮年風情(1)


  (1974—1980)

  一、淚灑槐園

  我現在煢然一鰥,其心情並不同於當初未娶時。多少朋友勸我節哀順變,變故之來,無可奈何,只能順承,而哀從中來,如何能節?我希望人死之後尚有鬼魂,夜眠聞聲驚醒,以為亡魂歸來,而竟無靈異。白晝縈想,不能去懷,希望夢寐之中或可相見,而竟不來入夢!環顧室中,其物猶故,其人不存。元微之悼亡詩有句:「唯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我固不僅是終夜常開眼也。

  相依相伴了將近五十年的妻子猝然物故了,梁實秋悲不自勝,終日以淚洗面。在想念妻子到達極點、實在難以忍耐的時候,他就一個人跑到槐園的妻子墓前。在那裡,他先在一隻「半埋在土裡的金屬瓶裡」插好鮮花,然後徐徐灌進清水。他淚眼模糊,「低聲的呼喚她幾聲」。他非常小心,不敢高聲喊叫,「怕驚了她」。他細聲細語地絮絮而談,「把一兩個星期以來所發生的比較重大的事報告給她」。要做的事都做完之後,他說:「我默默的立在她的墓旁,我的心靈不受時空的限制,飛躍出去和她的心靈密切吻合在一起……」

  在程季淑的墓前,他取出一張紙,那上面寫著他獻給妻子的誄詞。站在深秋的涼風中,他滿懷虔誠地一字一句地念誦道:

  績溪程氏,名門顯著,紅閨季女,洵美且淑,雍容俯仰,豐約合度,洗盡鉛華,適容膏沐,自嫁黔婁,為賢內助,畢生勤儉,窮家富路,從不多言,才不外露,不屑時髦,我行我素,教導子女,正直是務,善視親友,寬待僕婦,受人之托,竭誠以赴,蜜月遲來,晚營小築,燕婉之求,朝朝暮暮,如願以償,魂兮瞑目。

  梁實秋的眼淚灑在槐園,他把整副靈魂也留在了槐園。他說:「如果可能,我願每日在這墓園盤桓,回憶既往,沒有一個地方比槐園更使我時時刻刻的懷念。

  因而,西雅圖寓所的家居生活使他感到格外的痛苦。「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居室裡的一切,都仿佛永遠地刻留下妻子的痕跡。睹物思人,餘痛在懷,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吟哦晉潘嶽的《悼亡》詩聊以自遣: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埌永幽隔,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幃府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曆,幃屏無仿佛,翰墨有餘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惝恍如或存,回遑忡驚惕。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支;如彼遊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緣隙來,晨溜依簷滴,寢興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他一個人在居室裡徘徊俯仰,苦悶而單調,往日有情有趣的居家生活,猛然間變得如此枯燥、難以忍受。他不斷地向女兒和朋友們訴苦,說他的居室現在成了「單身監獄」,有如《皇冠》雜誌上一篇文章報道的那樣:「如今,梁教授孤獨而寂寞,他形容西雅圖的居所——『是個單身監獄』。每天清晨四時起身,散步一個小時,然後開始工作,兩層樓房,前前後後竟連個說話的都沒有,自己隨便弄頓午餐,也經常被工作耽誤,這樣直到午後五時,女婿女兒外孫們回家,『我又急又忙的跑出來迎接,一天八個小時的監獄生活,終算結束!』」

  正當梁實秋陷於巨大的悲痛與孤獨之中時,許多人把同情與溫暖同時向他送來。

  他的朋友們關懷著他。臺北遠東圖書公司的老闆浦家麟先生遠隔重洋發來熱情的邀請,要他飛赴臺北校閱《槐園夢憶》一書的清樣,並借此「散散心」。——這兒,我們必須彌補一下前面由於疏忽而造成的一項重大過失。我們要說的是:梁實秋不僅是高明的文學評論家,傑出詩人,優秀散文家和卓越翻譯家,同時,他還是學殖博厚的學者。來臺灣不久,他即與臺北遠東圖書公司建立了密切、牢固的合作關係,在這家出版社先後出版了由他主編的《遠東英漢字典》、《遠東英漢大辭典》、《遠東常用英漢辭典》、《遠東袖珍英漢辭典》、《遠東英漢·漢英辭典》、《遠東英英·英漢雙解成語大辭典》、《遠東高中英文讀本》、《遠東高級文法》等工具書,總字數達上千萬字。最後再說明一點,造成梁實秋晚年色彩豔麗傳奇般生活的最初媒介,便是他那部在臺灣家喻戶曉的著名《遠東英漢大辭典》。

  他的親人們也百般體貼他。女兒梁文薔在父親接到」遠東」的邀請後,竭力慫恿他去臺北。女兒的意思是:「可能有機會遇到情投意合的朋友,可以結伴共度晚年。」但梁實秋聽了不以為然,搖頭苦笑笑說:「無此念矣!」

  不過,「敬散心」的理由還真是打動了梁實秋的心。他接受了朋友的邀請。

  1974年11月3日,梁實秋登上了飛往臺北的飛機。

  在萬米高空,他的身子離開槐園越來越遠,但他的心卻總似有一根絲線牢牢地拴系著,扯向那個故妻埋骨的地方。他想起僅僅兩年前,還是夫婦倆個共同飛度大洋,由臺北到了西雅圖;而現在重返家鄉時,卻只剩了他一人。一念及此,他不由再次泣然流涕。在飛機上,他寫成一絕:

  卻看前年比翼飛,淒涼今日隻身歸,
  漫如孤鬼游雲漢,猶憶槐園對翠微!

  他一念在心的總是那個舍不下、拋不開的槐園。

  飛機在臺北松山機場降落。前來迎接的是他的老友臺灣師範大學校長劉真先生。知交相見,相對無言,唯唏噓太息而已。

  朋友們把梁實秋安排在仁愛路四段華美大廈10樓28房下榻。稍事寒暄之後,朋友們都離去了,為的是他長途旅行之後需要休息。

  可是這一夜,梁實秋卻失眠了。躺在寬大舒適的床上,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盤繞在他心頭的,盡是他和程季淑在一起生活時的無盡往事。

  翌日清晨四時,他早早地起了床,為了避免驚動別人,他悄無聲息地沿著樓梯往下走——總共135級。走上大街後,他直奔忠孝東路走去,越過忠孝公園,便是一條很短的馬路——安東街。在三〇九巷,他駐足凝神眺望,企圖找到他和妻子一起度過許多晨昏的「小築」。

  然而他失望了,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幢新建的四層新公寓。往日的故家何在?

  他又漫步來到雲和街。那兒也有他住過的一個「家」,而且他與故妻心心繫念的那棵大麵包樹就在這個「家」裡。在這兒,他得到了滿足,他又看到了那棵碩大無朋的麵包樹。樹葉蔥綠,雄姿依舊。他輕輕地呼喚著麵包樹,輕輕地呼喚著妻子的名字,熱淚奪眶而出。

  《槐園夢憶》很快問世了。作品那濃郁雋永的一往深情和優美清麗的文彩,立即征服了無數讀者的心,成為當年臺灣島上的暢銷書。廣大讀者爭相閱讀,為作者不幸喪偶灑下同情的淚水。

  他們更欽敬梁實秋的用情專一,「紛紛讚歎梁實秋對愛情的忠貞、對亡妻的深情。在讀者的心目中,梁實秋的形象變得十分高大:不僅博學中西,而且人品高尚。因為愛情的玫瑰園裡最美的花朵,只有心靈純潔的人才能摘取。」

  但是,生活會是那麼簡單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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