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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到美國(9)


  程季淑的身體明顯地衰老了,後來,連上樓都感到了極大的困難。每當飯後上樓時,她只能「四肢著地的爬上去」。那時,她喜歡穿一件寬寬大大、毛毛茸茸的黑色上衣。爬樓時,梁實秋時常戲言:「黑熊,爬上去!」程季淑即掉轉頭對著丈夫「吼一聲,做咬人狀」。梁實秋說:「進入室內,她就倒在我的懷內,我感覺到她的心臟撲通撲通的跳。」這一對老夫妻丟卻憂傷,忘懷地享受著生命旅程上最後的美好時光。

  在意識到己沒有多少屬￿他們的歲月後,他們開始對未來的日子作出安排。那時,他們有三個最大的心願:一是儘早辦妥長期在美國居住的手續,二是盼望得到個機會,「雙雙的回到本國的土地上去走一遭」;三是再過上兩年多,便是他們結婚五十周年,夫妻倆計劃「在可能範圍內要慶祝一番」。

  他們也想到了「死」的問題。他們明白,和生一樣,死也是不可避免的;生和死,是自然界中的一條最基本法則。所以,他們不但「不諱言死」,反而「常談論這件事」。程季淑的願望是:「我們已經偕老,沒有遺憾,但願有一天我們能夠口裡喊著『一二三』,然後一起同時死去。」梁實秋則頗冷靜、客觀,認為「這是太大的奢望,恐怕總要分個先後。先死者幸福,後死者痛苦。」可是隨後兩個人為著誰「先死」爭了起來:「她說她願先死,我說我願先死」。後來,還是梁實秋作了讓步,說:「那後死者的苦痛還是讓我來承當吧!」

  雖然像是開玩笑,可是程季淑卻十分當真。梁實秋說:「她諄諄的叮囑我說,萬一她先我而化,我須要怎樣的照顧我自己,諸如工作的時間不要太長,補充的藥物不要間斷,散步必須持之以恆,甜食不可貪戀——沒有一項瑣節她不曾想到。」梁實秋萬萬沒有料到,當他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議淪著死的時候,那惡魔般的死神真的向著程季淑悄悄逼來。

  一切都是那樣的突然。

  1974年4月30日,是梁實秋的心靈蒙受重大創痛的日子。上午十點半鐘,他與季淑「手拉著手」一同走出家門,到了附近的一個市場,準備採買一些做午餐的食品。在市場的門前,一架豎著的梯子忽然倒下,恰好擊中剛剛走近的程季淑。

  程季淑被迅速送進了醫院實行手術。在進入手術寶的最後一刻,頭腦還很清楚的程季淑反復地勸慰梁實秋:「華,你不要著急!華,你不要著急!」為了緩解緊張情緒,醫生告訴她:「最好是笑一下」。梁實秋清楚地看到:「她真的笑了」。」她在極痛苦的時候,還是應人之請做出了一個笑容!她一生茹苦含辛,不願使任何別人難過。」

  在手術臺上,她再也沒能醒來。她在手術前的一笑,成了梁實秋「在她生時最後看到的她的笑容!」

  事情是這樣的突然,又是這樣的簡單。事後,梁實秋回憶起來,無論如何都覺得像是一場幻夢。

  然而梁實秋又深深懂得,一切都已無可挽回!生命就是這麼一回事,說複雜就複雜,說簡單可也簡單。生龍活虎幾十年,滿眼熙熙攘攘、熱熱鬧鬧,滾滾紅塵處是一個熱烈喧鬧不休的大千世界;可倏忽之間便可一瞑不視,曾在眼底心中留下的那無數繁華景象也立即黯然消失,從此,便只是永恆的黑暗和虛空。生死無常,也無「道」,梁實秋舉目四顧,悲酸難抑,「人世間時常沒有公道,沒有報應,只是命運,盲目的命運!」回顧自身,煢煢一鰥;熟悉的居室頓然間也變得無比的高大空曠,他悲歎道:「我象一棵樹,突然一聲霹靂,電火殛毀了半劈的樹幹,還剩下半株,有枝有葉,還活著,但是生意盡矣。兩個人手拉著手的走下山,一個突然倒下去,另一個只好踉踉蹌蹌的獨自繼續他的旅程!」

  在西雅圖近郊槐園樺木區16-C-33墓地,梁實秋安葬了愛妻。他又預訂了旁邊的15-C-33墓地,預備作為日後自己的長眠之處。

  一個多月後,從遠隔重洋的臺北傳來了信息:師大英語系同仁定於6月3日在「臺北善導寺設奠追悼」程季淑。正在哀痛中的梁實秋無法「親去一慟」,乃請一要好的朋友代為答禮,他自己則寫了一副對聯寄去,文曰:

  形影不離,五十年來成夢幻;
  音容宛在,八千裡外吊亡魂。

  那天,在臺北,共有二百多人參加了追奠儀式,場面隆重嚴肅,一切如儀:在「八千裡外」的美國西雅圖,梁實秋則於靜室中焚香燃燭,含淚「持誦《金剛經》一遍」。他滌除萬慮,低眉合目,口裡喃喃反復念誦的是: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五、不息的文學生命火焰

  退休,對於梁實秋來說,只不過意味著作為教育家生涯的結束;另一方面,他的文學生命火焰卻從此以後愈燃愈旺起來,直到肉體生命的完結。古稀之年,仍堅持寫作不輟,「著述無虛日」,在外國可能不算稀奇,但在中國,卻不能不說是極為少見的。

  從1966年到1974年,單是散文作品,他至少出版了六部。

  這一時期,他懷舊特別厲害。形于顏色,必付於筆墨。懷著強烈的感傷和迷惘之情,他寫下了翔實細膩的長篇散文《談聞一多》,寫下了回憶自己童年、小學以及出國留學時代往事的《秋實雜憶》,還寫下了追念師友故舊、情摯意切的《看雲集》。

  這些作品,若論藝術技法,自然是寫作《談聞一多》時,作者好象更用心、更投入;但若論活潑多姿,則還是《看雲集》似更勝一籌。

  在這個集子裡,作者寫到的胡適之、陳西瀅、沈從文、楊振聲、周作人、老舍、盧冀野等,都是在思想性格、處世做人上很有特色的人,再經作者妙手點染,就更加個性飽滿、風采宛然。

  胡適之在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史上算得是拔尖的名人了,而梁實秋筆下的胡適之親切平易,熱誠待人,交際中令人有如坐春風之感。這一點,恐怕是讀有關史籍或那些嚴肅學術著作很難體驗到的。至於「大批判」年代出現批判胡適「唯心主義」的那些東西,把胡適寫成兇神惡煞、非我族類,與這裡梁實秋筆下的胡適形象相差之大,那就更不啻霄壤了。比如,梁實秋寫到,因為程季淑是安徽績溪人,與胡適同鄉,每遇新客,胡適輒這樣介紹梁實秋:

  「這是梁某某,我們績溪的女婿,半個徽州人。」胡適很熱愛他的家鄉,喜歡把一些可以引力驕傲的事物掛在口頭上,「常誇說,姓胡的、姓汪的、姓程的、姓吳的、姓葉的,大概都是徽州,或是源出於徽州。」一次又自誇,羅隆基不客氣地反諷道:「胡先生,如果再擴大研究下去,我們可以說中華民族起源於徽州了。」胡適不以為仵,與座中人「相與拊掌大笑」。梁實秋津津有味地記述在上海時一次胡適約請朋友們到一家徽州館品嘗「他的家鄉風味」:「我們一進門,老闆一眼望到胡先生,便從櫃檯後面站起來笑臉相迎,滿口的徽州話,我們一點也聽不懂。等我們扶著欄杆上樓的時候,老闆對著後面廚房大吼一聲。我們落座之後,胡先生問我們是否聽懂了方才那一聲大吼的意義。我們當然不懂,胡先生說:『他是在喊,「績溪老倌,多加油啊!」』原來績溪是個窮地方,難得吃油大,多加油即是特別優待老鄉之意。果然,那一餐的油不在少。有兩個菜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一個是劃水魚,即是紅燒青尾魚,鮮嫩無比,一個是生炒蝴蝶面,即什錦炒生面片,非常別致。缺點是味太鹹,油太大。」事情至瑣至微,但卻令梁實秋終生回味不盡、受用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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