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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到美國(8)


  四、季淑的死

  梁實秋曾在一篇題目為《老年》的散文內,比人生為「遊山」,年輕人生氣勃勃,像是正向著山頂攀登,而老年人則到了下山的時節。雖則下山,但若能「互相扶持著走下山岡,卻正別有一番情趣。」

  由於身邊有一位良好的伴侶——賢惠善良的妻子,梁實秋極其欣賞這「下山」的「情趣」。從妻子身上,他享受到無盡的溫情與愛。

  他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寫下了兩個年逾古稀的伴侶「手位著手的走下山」時的動人情景:

  「我有淩晨外出散步的習慣,季淑怕我受寒,尤其是隆冬的時候,她給我縫製一條絲棉褲,褲腳處釘一副飄帶,綁紮起來密不透風,又輕又暖。象這樣的褲子,我想在臺灣恐怕只此一條。她又給我做了一件絲棉長袍,在冬裝中這是最舒適的衣服,第一件穿髒了不便拆洗,她索性再做一件。做絲棉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臺灣的裁縫匠已經很少人會做。季淑做起來也很費事……佝著腰,再加上她的老花眼,實在是過於辛苦。我說我願放棄這一奢侈享受,她說:『你忘記了?你的狐皮襖我都給你做了,絲棉袍算得了什麼?』

  「我的生日在臘八那一天,所以不容易忘過。天還未明,我的耳邊就有她的聲音:『臘七臘八,凍死寒鴉兒,我的寒鴉兒凍死了沒有?』我要她多睡一會兒,她不肯,匆匆爬起來就往廚房跑,去熬一大鍋臘八粥。等我起身,熱呼呼的一碗粥已經端到我的跟前。這一鍋粥,她事前要準備好幾天,跑幾趟街才能勉強辦齊基本的幾樣粥果,核桃要剝皮,瓜子也要去皮,紅棗要涮洗,白果要去殼——好費手腳。我勸她免去這個舊俗,她說:『不,一年只此一遭,我要給你做。』她年年不忘,直到來了美國最後兩年,格於環境,她才抱憾的罷手。

  1973年,兩個人歡歡喜喜地過「臘八」時,程季淑戴上老花鏡,拿過梁實秋的紀念冊,在上面一往情深地畫上了一幅蘭花,以蘭花的高潔芬芳寄託自己最美好的祝願。第二年是甲寅年,正是梁實秋的本命年,臘八那天,程季淑又在同一本紀念冊上寫上了一個「一筆虎」,意猶未盡,還在旁邊綴上如下幾行字:

  華:
  明年是你的本命年,我寫一筆虎,
  祝你壽綿綿,
  我不要你風生虎嘯,
  我願你老來無事飽加餐。
  季淑

  程季淑是這樣的多情、溫存,善於體貼別人,梁實秋為此感到極大的滿足,但他更敬重程季淑的通達明理。

  他記錄過如下一件事:

  到臺灣後,每逢過舊曆年,程季淑都建議要祭祀祖先,說:「別的不提,祖先是不能不祭的。」祭祀時,她只在廳堂正中立上樑家列袒列宗的靈位,梁實秋心裡不安,提議也給程季淑的母親立一個靈位,以便「一同拜祭略盡一點孝意。」程季淑堅持以為不可,只說「另外焚一些冥鏹便是。」於是,每至歲暮,兩個人便一起虔誠的「折錫箔」、「寫紙包袱」,而後由程季淑一人去「焚送」。程季淑明知「這一切都是無稗實際的形式」,但她有一句後很透底:「除此以外,我們對於已經棄養的父母還能做些什麼呢?」

  對平時居家過日子,梁實秋也發現程季淑身上有許多值得效法的寶貴之處:「一般人主持家計,應該是量入為出,季淑說:『到了衣食無缺的地步之後,便不該是『量入為出』,應該是『量入為儲』,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你將有不時之需。」對程季淑的這句話,梁實秋深表贊同,以為不僅是一個普通過日子的問題,而且同時反映出一個人的思想認識和道德水準。

  正由於此,梁實秋家始終維持了一種實惠而檢樸的生活水平,決不為社會流行的時髦風尚所動。「東西不破,不換新的。一根繩,一張紙,不輕拋棄。院裡樹木砍下的枝葉,曬乾了之後留在冬季燒壁爐。鼓勵消費之說與分期付款的制度,她是聽不入耳的。」有些以追逐時尚為樂的人,對梁實秋的家風十分驚訝,遽下評斷說:「你們府上每月收入多少,與你們的生活水準似乎無關。」聽到這樣的批評,梁實秋夫婦一向是不置可否、一笑置之。但另一方面,程季淑又決不吝嗇。金錢之事,她看得很開很透。梁實秋說:「她常說:『貧家富路』,外出旅行的時候決不吝嗇;過年送出去的紅包,從不缺少,親戚子弟讀書而膏火不繼,朋友出國而資斧不足,她都欣然接濟,我告訴她有一位朋友遭遇不幸急需鉅款,她沒有猶豫就主張把我們幾年的儲蓄舉以相贈,而且事後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

  程季淑內心深處也隱藏著許多煩惱和痛苦。

  自與梁實秋結婚後,大半生歲月都是在顛沛流離中渡過的。青年時代離開故鄉後,中間雖兩度回去過,但計算起來,總是在家安居的日子少,在外漂泊流浪的日子多。對於一個知情重義的赤子說來,其間的矛盾與痛苦自是不言而喻。她深深地懷念故園,懷念家鄉的親人。

  由臺北來到美國的西雅圖,與女兒女婿外孫們團聚在一起,生活自然更豐富多彩,「每逢週末,士耀駕車,全家出外部游……常常樂而忘疲」。由於西雅圖環境優美、氣候宜人,她的身體也逐漸康復,「風濕性關節炎沒有嚴重的復發過」。但她心頭仍不時襲上一縷哀愁。她又是個性格溫和內向的人,「從來不對任何人有任何怨訴」,只是有時在丈夫面前才「掩不住她的一縷鄉愁」。

  每當妻子懷念家鄉而黯然欲泣的時候,梁實秋也禁不住百感叢集。他傷感而又有些抱歉的說:「一棵大樹,從土裡挖出來,移植到另外一個地方去,都不容易活,何況人?人在本鄉本土的文化裡根深蒂固,一挖起來總要傷根,到了異鄉異地水土不服自是意料中事。季淑肯到美國來,還不是為了我?」

  時日匆匆,歲月如逝,如今的梁實秋和程季淑都是七十多歲的老人。老,已是無可諱言的事實。念及青年時代的美好歲月,又想起許多或逝或存的老朋友們熟悉的面影,他們深為人生的短暫難期、人事的飄忽易變而感慨不已。有一天,程季淑撫摸著梁實秋的頭髮,幽幽忽忽地說:「你的頭髮現在又細又軟,你可記得從前有一陣你不願進理髮館,我給你理髮,你的頭髮又多又粗。硬像是板刷,一剪子下去,頭髮渣迸得滿處都是。」

  記得,全記得!梁實秋同樣是個多情敏感而又十分念舊的人,昔日的那些美好往事,他哪一件也不會忘記。

  兩個沉浸於強烈懷舊情緒的老人,共同翻開英國詩人朋士的詩集,認真品賞那首他們已不知讀了多少遍的《約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約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約翰,
  想當初我們倆剛剛相識的時候,
  你的頭發黑的像是烏鴉一般,
  你的美麗的前額光光溜溜,
  但是如今你的頭禿了,約翰,
  你的頭髮白得象雪一般,
  但願上天降福在你的白頭上面,
  約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約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約翰,
  我們倆一同爬上山去,
  很多快樂的日子,約翰,
  我們是在一起過的:
  如今我們必須蹣跚的下去,約翰,
  我們要手拉著手的走下山去,
  在山腳下長眠在一起,約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一個人由滿頭烏髮到發白如雪,臉龐由青春煥發到佈滿縐紋,這難道僅僅表明著歲月流逝或自然的新陳代謝現象嗎?其間是否也包含著另一種更深奧得多的社會、生命內涵呢?梁實秋久久凝視著朋士的詩,深深地思索著。睿智如他,也不是一切皆通,人世間有許多東西他也還至今玩味不透。最後,他僅微帶感傷地說:「我們兩個很愛這首詩,因為我們深深理會其中深摯的情感與哀傷的意味。我們就是正在『手拉著手的走下山』。我們在一起低吟這首詩不知有多少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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