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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到美國(7)


  其實,梁實秋與沈從文並沒有象同冰心那樣的深交。徐志摩當年主編《晨報副刊》,沈從文投來小說稿,徐志摩以為不錯,拿給梁實秋看,他才算知道了沈從文其人。新月時代,梁實秋主編《新月》月刊,逐期登載了沈從文寫的一個長篇《阿麗思中國遊記》,兩人之間算是有了直接交往,但仍沒有見過面。梁實秋說:「當時他很窮,來要稿費,書店的人說要梁先生蓋章才行。沈從文就找到我家來了,他人很奇怪,不走前門按鈴,走後門,家裡的傭人把收據給我,我看是『沈從文』,蓋了章。後來我想下來看看他,但是他已經走遠了。」後來,梁實秋在中國公學教書,沈從文也由胡適、徐志摩的大力舉薦,「破格」到中大教書。在此期間,梁實秋瞭解到沈從文的不少佚事:比如「他是很緊張很內向的人,一個鐘頭的課準備了,卻半個小時就說完了,只好下課。後來他一個鐘頭的課就準備兩小時的材料」;再如盡人皆知的他與張兆和女士那場富有喜劇色彩的戀愛,「他班上有個女學生叫做張兆和……沈從文喜歡她,寫信給她,她沒看,都放在一個匣子裡。沈從文平時不太與人交往,追求張兆和不成時,曾要跳樓自殺,這是學校裡的人說給我聽的。張兆和不勝其擾,就把一滿匣的信拿去給校長胡適之,說你的教員寫信給我,造成我很大的困擾。胡適問她預不預備回信?她說不回,胡適說,你不妨看看他的信,要不要交往?喜歡也可交往,不喜歡也不是太大的錯。張兆和回家看信是寫得真不錯,開始交往,這就是現在的沈從文太太。」再往後,梁實秋到了青島大學。不久,沈從文由胡適再次推薦也到了青大,兩人又有了大約一年多的同人之雅。說起來,他們的全部交往不過就是這一些。

  然而,儘管如此,聽到沈從文的「死訊」,梁實秋還是悲痛異常,為老友橫死而唏噓太息。他很快寫下一篇《憶沈從文》的文章,以表達對故交的深切哀悼。

  但這次梁實秋比較謹慎,不敢肯定沈從文已必死。他認為「從文一方面很有修養,一方面也很孤僻,不失為一個特立獨行之士。象這樣不肯隨波逐流的人,如何能不做了時代的犧牲?」覺得有死的可能;但同時在沒有進一步證實之前,「又不敢相信報紙的消息。」所以,梁實秋的《憶沈從文》寫完後,一直沒有拿出來發表。

  直到1973年,梁實秋讀了聶華苓女士的《沈從文評傳》一書,得知沈從文果然「尚在人間」,所謂「死去」云云,顯系誤傳。他這才在文章最後加上幾句後記發表。他百感交集地說:「人的生死可以隨便傳來傳去,真是人間何世!」

  冰心與沈從文之死都是誤傳,雖使梁實秋悲痛了一陣,但一旦瞭解了事情真相,最終他還是感到欣慰的。因此,當海外人士哄傳老舍的死訊時,梁實秋說:「聽說他去年已作九泉之客,又有人說他尚在人間。是那非耶,其孰能辨之?」顯然,他是希望有關老舍之死的信息也是一次「誤傳」的。

  然而,梁實秋的善良願望這一次落了空。他認為不應該死的「好人」老舍先生千真萬確地死了,而且死得很慘。

  之所以認為老舍「不應該死」,梁實秋是根據一定的邏輯推斷出來的。他在海外瞭解到,老舍自解放後,衷心擁護中國共產黨,擁護社會主義制度,思想一直是非常活躍的,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都有極其出色的表現。創作實踐上,老舍也能積極貫徹執行黨的文藝路線,創作出了大量的歌頌共產黨、歌頌領袖人物、歌頌社會主義的文藝作品。梁實秋甚至讀到過老舍的一首詠懷詩:

  晚年逢盛世,日夕百無憂;
  兒女競勞動,工農共戚休。
  詩吟新事物,筆掃舊風流。
  莫笑行扶杖,昂昂爭上游。

  總而言之,即使按照最嚴格的政治標準,老舍在進行「脫胎換骨」的思想改造方面,都是夠格的了。

  可是,還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老舍就「糊裡糊塗的死去了」。無論如何,這使得梁實秋都感到難以解釋。

  梁實秋的困惑,在讀了胡挈青編的《老舍劇作選再版後記》後,進一步增加了。「後記」中說:「老舍生前,由於他的鮮明的政治立場也經常遭到敵視新社會的人的咒駡,這使得老舍很自豪。他曾經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講臺上大聲的說過:『我本是個無黨派的人。可是,我今天有了派。什麼派呢?「歌德派」。』他把自己稱為歌頌共產黨的功德的『歌德派』,把自己的作品叫做『遵命文學』。」梁實秋對此瞠目結舌,大惑不解:一個如此忠誠的「歌德派」,到頭來為什麼竟連一死都難以倖免呢?

  1980年,老舍夫人胡挈青去香港開畫展,曾托人帶給梁實秋一本《挈青畫冊初集》。從胡挈青口中聽來的有關老舍死時的慘狀,更使梁實秋震驚:「據說是有一天一群紅衛兵到他家裡去,吵吵鬧鬧,動手抄家之後把他揪走了。過了些時,有人來通知他的夫人,就說老舍跳進積水潭自殺了,要她去認屍。她去了,只見湖邊地上一具屍體,蓋著一張涼席,她要揭開看看,不准,只准她在屍體腳上摸摸。她摸了一下鞋襪是幹的,沒有水濕,隨後屍體火化,可是據挈青說骨灰念中沒有骨灰,只有一副眼鏡和一支鋼筆」(按:梁實秋此處有關老舍死時情況的敘述,與當前社會上的一般說法基本相符而略有出入)。他悲憤填膺地說:「老舍父子都是慘死,一死於八國聯軍,一死於『四人幫』的爪牙。前者以旗兵身分戰死於敵軍炮火之下,猶可說也,老舍一介文人,竟也死於邪惡的『文藝黑線專政』論的毒箭之下,真是慘事。」

  老舍的死,極大地刺激了梁實秋的神經。由老舍的遭遇,他聯想到中國廣大知識分子的命運。

  懷著對亡友的沉痛悼念之情,他在剛剛聽到老舍的死訊但尚未經證實時,即寫下了一篇《憶老舍》。八十年代,從胡挈青的口中,確證了老舍已死的事實後,他又一連寫下了《關於老舍》、《憶老舍》兩篇文章。

  從梁實秋對冰心、沈從文、老舍的深切追憶紀念中,充分表明了海峽兩岸知識分子之間無法割斷的精神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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