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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到美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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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1974) 一、逼視生活的深層 現在,梁實秋有了充足的時間,去觀察、體味生命最深處的奧妙。儘量地沉靜下來,細細地咀嚼年輕時顧不上推究的許多人情物理,使得這一時期的梁實秋對人生獲得了更深刻也更透徹的啟示與領悟。 他特別讚賞白樂天的人生態度。垂暮之年,白居易做過一首《睡覺》詩,「老眠早覺常殘夜,病力先衰不待年,五欲已銷諸念息,世間無境可勾牽,」梁實秋認為白居易才活得真「灑脫」,既不故作不食人間煙火語,又能在洶洶人海裡俯仰自如,保持著個人良好的心態。照他看來,這才算真正懂得生活。 所以,他十分瞧不起社會上的一班人:明明已是七老八十,衰老病侵,連走路都得仰仗別人的扶持,卻總是不甘心就此退出舞臺,什麼都要管,對別人一百個不放心,仿佛根本沒有覺察到自己既老且醜的那副尊容是多麼惹人討厭。 梁實秋是這麼嘲笑這類人的:「其實人之老也,不需人家提示。自己照照鏡子,也就應該心裡有數。烏溜溜毛毿毿的頭髮哪裡去了?由黑而黃,而灰,而斑,而耄耄然,而稀稀落落,而牛山濯濯,活象一隻禿犀。瓠犀一般的牙齒哪裡去了?不是熏得焦黃,就是裂著罅隙,再不就是露出七零八落的豁口。臉上的肉七棱八瓣,而且平添無數雀斑,有時排列有序如星座,這個象大熊,那個象天蠍。下巴頦底下的垂肉變成了空口袋,捏著一揪,兩層松皮久久不能恢復原狀。兩道濃眉之間有毫毛秀出,像是麥芒,又像是免須。眼睛無端淌淚,有時眼角上還會分泌出一堆堆的桃膠凝聚在那裡。總之,老與醜是不可分的。爾雅:『黃髮、齦齒、鮐背、耈老、壽也。』壽自管壽,醜還是醜。」 饒是慘到了這般地步,這類人可還是愚頑到底,不肯覺悟,緊緊把攬著一切不肯放手。從這活生生的事例中,梁實秋深切體驗到人性中「惡」的成份一旦發作,其後果有多可怕! 梁實秋自從悟到了這層道理後,便時刻警惕著自身決不能重蹈覆轍。退休之後,怎樣度過餘年呢?五欲全銷,不是易事,人生總有值得留戀的東西在。不過,梁實秋抱定了一個宗旨:決不能「冬行春令」。既然自己確實已年老,就須「老年人該做老年事」,至少應以不讓人討厭為度。物老為妖,人老成精,「人老也就罷了,何苦成精?」 由於心靈世界通體透明清靜,所以梁實秋在處理起個人的一些事情時就顯得明智而達觀,充分表現出一種哲人式的散淡與通達。 比如,自從過了六十歲之後,他的耳朵便逐漸喪失了功能,一開始時覺得別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好象是隨時要和我談論什麼機密大事」,不久就嚴重到「只見其囁嚅,不聞其聲響」,最後達到與人談話必須「舉起雙手附在耳後擴大耳輪的收聽效果」。 按照常理,這應該是非常令人苦惱的事。歷練如杜工部,五十六歲時作《耳聾》詩,尚以「眼複幾時暗?耳從前月聾」為憾。熱情澎湃的樂聖貝多芬終生為耳聾而痛苦不堪就更不用說了。但梁實秋在這種時刻表現得獨為灑脫超俗,完全視為正常的生理新陳代謝現象,絲毫不以因耳聾而造成生活上的諸多不便為苦。他表明自己的曠達襟懷說:「耳順之年早過,當然不能再『耳聞其言,而知微旨』。聾聵毋寧說是人生到此的正常現象之一。淮南子說『禹耳三漏』,那是天下之大聖,聰明睿知,一個耳朵才能有三個穴,我們凡夫俗子修得人身,已比聾蟲略勝一籌,不敢希望再有什麼畸形發展。霜降以後,一棵樹的葉子由黃而紅,由枯萎而搖落,我們不以為異。為什麼血肉之軀幾十年風吹雨打之後,剛剛有一點老態龍鍾,就要大諒小怪?世界上沒有萬年常青的樹,蒲柳之姿望秋先落,也不過是在時間上有遲早先後之別而已。所以我發現自己日益聾蔽,夷然處之。」 「夷然處之」說的是現實態度,還只表明梁實秋在人生觀念上的遼脫明達;由耳聾問題而引起的另一番發揮,則更說明他對一個有趣問題的深切體察:聾子也有很大的便利。因為凡是不願或不便回答的問題一概可以不動聲色的置之不理,顧盼自若,面部無表情,大模大樣的作大人物狀,沒有人疑心到你是裝聾。他一再的叮問,你一再的充耳不聞,事情往往不了了之。試想,可以省卻多少是非!又可以避免多少尷尬!而且,照梁實秋看來,「人世間的聲音大多了,蟲啾、蛙鳴、蟬噪、烏囀、風吹落葉、雨打芭蕉,這一切自然的聲音都是可以容忍的,唯獨從人的喉嚨裡發出來的音波和人手操作的機械發出來的聲響,往往令人不耐。」一旦耳聾失聰,那麼這一切便可永遠不再騷擾於耳,試想,又可以獲得多少耳根清淨! 事情尚不止于此,梁實秋還有更精彩的言論:「世上說壞話的人多,說好話的人少,至少好話常留在人死後再說。白居易香爐峰下草堂初成,高吟『從茲耳界應清靜,兔見啾啾毀譽聲』。如果他耳聾,他自然耳根清淨,無需誅茅到高峰之上了。有人說,人到最後關頭,官感失靈,最後才是聽覺,所以易簀之際,有人哭他,他心煩,沒有人哭他,怕也不是滋味,不如乾脆耳聾。」 梁實秋由自家的耳聾引生出如許奇想妙論,令人聞之真如醍糊灌頂,能說他不是一個對眼前大千世界別有會心的通人、智者嗎? 但是,決不能因此就斷定梁實秋是一個世間紅塵生活的否定者、逃遁者,以為他是厭倦了現實生活才發出那些奇想妙論的。不,事實恰好相反,不會再有比他更熱愛生命與生活的了。而且,他尋覓、體悟生活真諦的途徑,不是通過對那種頂天立地、可歌可泣的英雄業績的觀照,而是將自己整個的沉入到普通的日常生活之中,一點點,一滴滴地去咂摸、品嘗那不易被察覺的生活之「味」,並從而陶冶、涵養自己的心智,使之達到更高的層次和水平。 可以斷言,如果不具備相當的主觀修養,如果對生命與生活的體悟達不到相當的深度,那就不容易理解梁實秋在這方面表現出的特點,只會把他的一些想法或舉措視作畸言畸行,付之一笑而後己。但如果你也正好是個曾經滄海並且善於思索解悟人生的會心人,那麼,你就會由衷地讚歎梁實秋真正懂得生活、捕捉到了生活的精髓。 梁實秋去美國西雅圖看望女兒一家時,住的是一座「方方正正的見棱見角的」樓房,由於樓體通身刷了一層白顏色,所以當地人都管它叫「白屋」。從表面看,梁實秋在白屋的生活是單調的,但他自己一點也沒有那種感覺。不說別的,單是每天清晨拉開窗簾朝遠方眺望一陣,就使他感到了生活的豐富充實、刻刻常新。他非常喜歡站在窗前邊思索邊眺望,似乎在所看到的每一簡單景物裡都能感受到無窮的趣味。他對著窗外沉思,猶如那個癡迷的哲人康德對著遠方的綠樹沉思一般。所不同的是,康德思索的是永遠難以破解的「頭頂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是深刻繁難的哲學問題;而梁實秋感興趣的,則是藍天覆蓋下那充滿生機的萬匯萬有,是極其細微零屑而又活生生的生活本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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