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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望斷故園(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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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回憶是瑣細的,但卻充滿了情致韻味,讀後甚或能讓與之不相於的人也難免產生「思古之幽情」。比如他回憶兒時北京街道的名字就是饒有趣味的,非常富有民族的傳統文化色彩:「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風趣,寬的叫『寬街』,窄的叫『夾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方的有『棋盤街』,曲折的有『八道灣』『九道灣』,新辟的叫『新開路』,狹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窪子』,細長的叫『豆芽菜胡同」。有許多因歷史沿革的關係意義已經失去,例如,『琉璃廠』已不再燒琉璃瓦而變成書業集中地,『肉市』已不賣肉,『米市胡同』已不賣米,『煤市街』已不賣煤,『鵓鴿市』已無鵓鴿,『缸瓦廠,已無缸瓦,『米糧庫,已無糧庫。更有些路名稱稍嫌俚俗,其實俚俗也有俚俗的風味,不知哪位縉紳大人自命風雅,擅自改為雅馴一些的名字,例如,『豆腐巷』改為『多福巷』,『小腳胡同,改為『曉教胡同』,『劈柴胡同』改為『辟才胡同』,『羊尾巴胡同』改為『羊宜賓胡同』,『褲子胡同』改為『庫資胡同』,『眼樂胡同』改為『演樂胡同』,『王寡婦斜街』改為『王廣福斜街』……幸而北平尚沒有紀念富商顯要以人名為路名的那種作風。」看,梁實秋對自己的故鄉有多麼熟悉,而在這種娓娓細語中又透露出多少的親切。 似乎事無巨細,凡是與北京有關係者,梁實秋講起來無不如數家珍,且總是充滿了一脈深情。上到典章文物的歷史變革,下到市井間的風味小吃,象通過了程序處理後的電腦一樣,他全都牢牢地記在了心裡,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而印象愈益分明。就說小吃吧,從「豌豆黃」「熱芸豆」「鐵蠶豆」 「豆腐絲」「豆渣糕」「兒糕」「漿米藕」到「爬糕」「油炸花生仁」「糖葫蘆」等等,梁實秋全都能一一說出它們的製作方法,味道特點。如若追究一下樑實秋之所以然的原因,很容易使我們想起他談京劇時說的一番話:「我很早就離開北平,與戲也就疏遠了,但小時候還聽過好戲,一提起老生心裡就泛起余叔岩的影子,武生是楊小樓,老旦是龔雲甫,青衣是王瑤卿、梅蘭芳,小生是德珺如,刀馬旦是九陣鳳,醜是王長林……有這種標準橫亙在心裡,便容易興起『除卻巫山不是雲』之感。」一句話說到家,他是太熱愛自己的故鄉了! 五、退休 1966年8月14日,在臺北寬敞漂亮的欣欣餐廳裡,舉行了一次有六十多人參加的盛大宴會。參加者全系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和英語研究所同人。人們歡聲笑語,喜氣洋洋,充滿了歡樂喜慶氣氛。 宴會廳上最顯眼的一個位置上,坐著一位幡然老者。他身軀不十分魁偉但卻厚實,穿一身中式衣裝,寬闊的前額下架著一副寬邊眼鏡,器宇宏深,意態安閒。一望而知是個風度、修養俱佳的知識分子。 老者正是梁實秋。他在師大服務已經16年,若把年青時在大陸的「教齡」也計算在內,則他從事教育事業已足足有四十多個年頭。敏感的人們常感歎人生如白駒過隙。梁實秋對此算是有了切身體驗。他今年已整整六十三歲,昔日的風華少年如今變成了龍鍾老者。在考慮了多方面情況之後,他於今年提出了退休的要求,並很快獲得了批准。今天,正是師大英語系全體同人在此設宴餞別,向這位名播海內外的文教界鉅子致敬。 其實,梁實秋要退休的念頭在此之前很久就已萌生了。 到臺灣後的十來年,梁實秋夫婦便日漸面臨著「老」「病」的威脅。首先是程季淑,搬進安東街自建的新居不久,便患上了嚴重的匐行疹,中醫又稱之為「轉腰龍」。圍繞腰部長出一連串小皰,發病原因不明而劇痛。西醫除能鎮痛外別無辦法可想。有一度很緊張,一位朋友來探望病人,偷偷地把梁實秋拉到一旁低聲說:「此病不可輕視,等到腰上的一條龍合圍一周,人就不行了。」搞得梁實秋驚恐不安。也有人很不嚴肅,來家後「笑嘻嘻的四下打量著說:『有這樣的房子住,就是生病也是幸福。』」又使得梁實秋慍怒交加。所幸有朋友給推薦了一位中醫,用自己密制的偏方治療,後竟妙手回春。 隨後,梁實秋本人也開始生起須時時注意調護保養的「富貴病」。他得的是老年性糖尿症。他自己認為「飲食無度,運動太少」為致病之由。程季淑則引咎自責,認為是自己「所調配的食物不當」。但總而言之,自從發現了病症開始,梁實秋便被特別「保護」起來,再也不能隨隨便便,尤其在飲食上,必須特製「食譜」,不可違犯。 這種情況是很令人感到彆扭的。比如,遇到有各種形式的宴會而又非參加不可,程季淑便預先特製一枚「三文治」,放在梁實秋口袋裡。等到宴會開始,所有人都笑迷迷地舉箸互讓時,他只能「取出三文治,道一聲『告罪』,徐徐齧而食之。」這不僅使別人敗興,就是梁實秋自己,看著滿桌的佳餚美味,既禁不住食指蠢動,卻又不敢下箸欣賞,那份洋罪也夠受的。 再比如,糖尿症嚴禁甜食,這也是為梁實秋很難忍受的。梁文琪談過這方面情況:「父親……自罹患消渴後,禁糖。他本非特嗜甜食,但是物以稀為貴,此刻甜點,巧克力、汽水,較甜的水果,乃至放了糖的萊肴,一齊變成了伊甸園中的美味蘋果,越不准吃越想吃,此上帝之所不能禁也,縱然不能公然大嚼,私下小嘗實所多有。每以此發病,賴有特效藥耳。」 更為嚴重的是,梁實秋在飲食數量上也必須嚴加克制,說句白話吧,就是不能吃泡肚子。他嘗大訴其苦:「糖是不給我吃了,碳水化合物也減少到最底限度,本來炸醬麵至少要吃兩大碗,如今改為一大碗,而其中三分之二是黃瓜絲綠豆芽,麵條只有十根八根埋在下面。一頓飯以兩片麵包為限,要我大量的吃黃瓜拌粉。動物性脂肪幾乎絕跡,改用紅花子油。」可以想見,對於一個一生以追逐口腹之欲為樂的人,忽而實行如此的「苦行」,該是多麼的煩惱不堪。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要活命就只能這樣。 病,不能不使梁實秋開始考慮如何更妥善地安排自己的生活。還有防不勝防的不虞之虞,也會給人造成一定的心理影響—— 1963年12月18日,梁實秋一家經歷了一次巨大的危險。那天程季淑在市場上買來幾尾黃繕,準備以生炒鱔絲招待剛從美國回家省親的女兒梁文薔。正在興高采烈地操作時,忽有強盜闖入家中,程季淑在廚房裡「聞警急奔入室,見盜正在以槍對我作欲射狀。她從容不迫,告之曰:『你有何要求,儘管直說,我們會答應你的。』盜色稍霽。這時候門鈴聲大作,盜惶恐以為緹騎到門,揚言殺人同歸於盡。季淑徐謂之曰:『你們二位坐下談談,我去應門,無論是誰吾不准其入門。』盜果就坐,取錢之後猶嫌不足,奪我手錶,複迫季淑交出首飾,她有首飾盒二,其一盡系廉價贗品,立取以應,盜匆匆抓取一把珠項鍊等物而去。」但這個倒黴的強盜當天晚上就被逮住了,半月後就地正法。以人道主義為本的梁實秋和程季淑在定讞前竟「力求警憲從輕發落,聲淚俱下」。終於槍斃後,他們還「為之痛心者累日」。可以想見這次突發事件對他們的心理影響是難以忽略的。必須儘快調整一下生活秩序以與現實狀況取得諧調,他們這樣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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