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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望斷故園(5)


  步入老年之際,梁實秋的精神世界有所拓展,他開始象個哲學家似的思索起此前想也顧不上去想的「抽象」問題:「時光不斷地在流轉,任誰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們每天撕一張日曆,日曆越來越薄,快要撕完的時候便不免矍然以驚,驚的是又臨歲晚,假使我們把幾十冊日曆裝為合訂本,那便象徵我們的全部的生命,我們一頁一頁地往下扯,該是什麼樣的滋味呢?『冬天一到,春天還會遠嗎?』可是你一共能看見幾次冬盡春來呢?」

  梁實秋在這裡談的是「時間」,時間的短暫性和不可重複性。他感歎時間易逝、時間的難以掌握,實則是感歎生命的易逝、生命的難以掌握。在如何對待時間,亦即如何對待生活上,他沒有定見。他欽敬惜時如金、執著於事業的人:梁任公平生最惡聞「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煩的人才忍心的去「殺時間」,他認為一個人要作的事太多,時間根本不夠用,哪裡還有時間可供消遣?也以那些超脫、曠達的人為灑脫:象英國詩人濟慈寧願拋掉一切,長時間地守在一株花旁,靜觀花苞徐徐展瓣,以為那是人間至樂。再如晉代名士稚康在大樹底下揮錘打鐵,「濁酒一杯,彈琴一曲」,自得其樂。又如劉伶「止則操厄執觚,動則摯榼提壺」,一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還有《傳燈錄》中所記載的:「南泉和尚問陸亙曰:『大夫十二時中作麼生?』陸雲:『寸絲不掛』!」寸絲不掛即是了無掛礙之謂,「原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梁實秋以為這些人的「境界高超極了」,可以說是「『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根本不發生什麼時間問題。」

  這樣思索、參證的結果,梁實秋有似頓開迷津,對人生的體驗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人,誠如波斯詩人莪謨伽耶瑪所說,來不知從何處來,去不知向何處去,來時並非本願,去時亦未征得同意,糊裡糊塗地在世間逗留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內,我們是以心為形役呢?還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還是參究生死直超三界呢?這大主意要自己拿。」

  梁實秋自從捕捉住這個天地之間最重要、最神聖、也是最神秘的命題後,就象困頓于道路的行旅者終於找到了可以棲身的家園。他愛惜地、興味極濃地玩味、咀嚼這個命題,一絲平靜的、安祥的愉悅使他獲得前所未有的精神享受。有一個時期,他反復地、不厭其煩地闡發自己的思考所得,有時,連用語都基本相似:

  「誰也不會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在哪一天。呱呱墮地之時,誰有閒情逸致去看日曆?當時大概只是覺得空氣涼,肚子餓,誰還管什麼生辰八字?自己的生年月日,都是後來聽人說的。

  「我們生到世上,全非自願。佛書以生為十二因緣之一,『從現世善惡之業,後世還於六道四生中受生,是名為生。』糊裡糊塗的,神差鬼使的,我們被捉弄到這塵世中來。來的時候,不曾徵求我們的同意,將來走的時候,

  亦不會徵求我們的同意。我們是從哪裡來的,我們不知道,我們最後到哪裡去,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所知道的就是這生,老、病、死的一個片斷。

  「『我來如流水,去如風』,這是詩人對人生的體會。所謂生死,不了斷也自然了斷,我們是無能為力的。我們來到這世界,並未經我們同意,我們離開這世界,也將不經我們同意。我們是被動的。」

  你或許會嗤笑:梁實秋所講的這些,其實不過是哲學上最淺顯的問題,淺顯到幾乎等於一種生活常識。是的,一點不錯。但淺顯的問題實際也就是基本的問題。基本問題往往是容易被忽略的。問題還在於,當一個人沒有足夠閱歷、足夠人生體驗的時候,是不足以與之言此的。一旦他悚然如有所悟,必定是在他積累了相當的人生之後。也就是說,就對人生的體驗、參究而言。這實在是較之入世未深者的一種高層次、高境界。好象是魯迅在談到文藝與政治關係的時候舉過的一個例:說是楚霸王項羽在率領千軍萬馬縱橫馳騁時,只有好勇鬥狠,洋洋自得,決不會產生唱歌的閒情逸致;但到了兵敗烏江、核下被困,眼看大勢已去,到了窮途末路,可就放開嗓門慷慨悲歌起來了:「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魯迅表述的意思是文藝無用,無非是弱者的自飾。但若換一個角度,我們卻不能不說,就對人生況昧的理解和體驗看,該下被困的項羽,比起「鴻門宴」上的項羽,卻是無比的豐富和深刻了。

  西哲蒙田也說過:「學習哲學即是學習如何去死。」一個人若能真地做到了了斷生死,那麼,在這個世上,他還有什麼放不下、丟不開的呢?還有什麼值得畏俱、憂慮的呢?恰如梁實秋所說:「人死了之後是不是萬事皆空呢?死了之後是不是還有生活呢?死了之後是不是還有輪回呢?我只能說不知道……我看世間一切有情,是一個新陳代謝的法則,是有遺傳嬗遞的跡象,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代舊人,如是而已。」他還以極徹底、做果決的口吻說:「如果了生死即是瞭解生死之迷,從而獲致大智大勇,心地光明,無所恐懼,我相信那是可以辦到的。」

  但我們對梁實秋的理解也只能到此為止。即是說,梁實秋伍經喪亂餘痛猶存時,開始把思維的觸角伸向了一個知識分子很容易發生興趣的命題。不過從後來的事實看,他並沒有真正了斷生死。對現實紛擾在心理上淡化了一點是有的,真正的徹底超脫卻未必。而且,在我看來,所謂真正的了生死和超脫,在世間一切生存觀念中不就是最高明的生存觀念,能做到那樣境界的人也不就是最高明的人。讓我們還是歸結到一句老話上去吧: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們不必為存在的等差而操心,我們只需儘量槁清楚:存在的依據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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