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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望斷故園(4)


  由這兩匹駱駝的特殊遭遇和命運,梁實秋更推而廣之,聯想到所有駱駝的共同遭遇和命運:駱駝不僅在炎蒸之地的南方難以生存,就是在北方,其命運也在日趨於衰微。因為「在運輸事業機械化的時代,誰還肯牽著一串串的駱駝招搖過市?沙漠地帶該是駱駝的用武之地了,但現在沙漠裡聽說也有了現代的交通工具」。

  由此,梁實秋只能發出更深的感歎:

  最悲慘的是,大家都譏笑它是獸類中最蠢的當中的一個;因為它只會消極的忍耐。給它背上馱五磅的重載,它會跪下來承受。它肯食用大多數哺乳動物所拒絕食用的荊棘苦草,它肯飲用帶鹽味的髒水。它奔走三天三夜可以不喝水,並不是因為它的肚子裡儲藏著水,是因為它在體內由於脂肪氧化而製造出水。它的駝峰據說是美味,我雖未嘗過,可是想想熊掌的味道,大概也不過爾爾。象這樣的動物若是從地面上消逝,可能不至於引起多少人惋惜。尤其是在如今這個世界,大家所最歡喜豢養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象駱駝這樣的「任重而道遠」的傢伙,恐怕只好由它一聲不響地從這個世界舞臺上退下去罷!

  駱駝勤勞、馴良、耐苦、克己,但卻因此而被譏為「獸類中最蠢的當中的一個」。梁實秋為此憤懣不平、扼腕而長太息。

  但對我們來說,更應注意的是,梁實秋初到臺灣,百事叢集,為何單單對動物園中那兩頭憔悴而死的駱駝感觸獨深呢?當他那樣想、那樣說的時候,他是否也想到了人類生活中的某些現象、比如說他自身幾十年的坎坷經歷了呢?

  三、既投入、也超脫

  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梁實秋初到臺灣後,心情的沮喪與痛苦,無論怎麼估量都不會過分的。他大概怎麼也不會預料到,在已過中年之後,卻被硬給逐出了自己生息勞作了半生的故土,這對於一個全身流滿了傳統文化血液、無比熱戀自己故國家鄉的赤子說來,該是一種何等殘忍的精神打擊。在一個時期,他象古代那位偉大詩人「三閭大夫」一樣,縱目遠眺,但見海天茫茫,故園如在遙遠的另一世界,心頭不由充滿了辛酸和苦澀。

  在過春節的時候,他的這種感覺會分外濃重。中國舊俗中這團圓歡喜的盛大節日,成了海外遊子淚眼相對的銷魂時刻。每當看到一班隨波逐流者輩一窩蜂似的拜年、瘋鬧、浪吃,梁實秋便難免百感交集,禁不住產生一腔強烈的思鄉懷舊之感。他厭惡臺灣社會那種不知今夕何夕的過年,說是個個「如癡如狂,滿大街小巷的行屍走肉」;無比懷戀小時候在家鄉北京歡度新年的情景。當他的表現太有悖於流俗,受到別人的責備時,他就會採取特殊方式和盤托出心底的所有苦悶與矛盾:

  有人向我說:「你別自以為眾醉獨醒,大家的見識是差不多的,誰願意把西腿弄得清酸,整天价在街上狠奔豕竄?

  還不是悶得發慌?到了新正,荒齋之內舉目皆非,想想家鄉不堪聞問,瞻望將來側有的說有望,有的說無望,有的心裡無望而嘴巴裡卻說有望,望,望,望,我們望了十多年了,以後不知還要再望多麼久。人是血肉做的,一生有幾個十多年?過年放假,家中閉坐,悶得發慌,會要得病的,所以這才追隨大家之後,街上跑跑,串串門子,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年?誰還真個要給誰拜年?拜年?想得好!興奮之後便是麻痹,難得大家興奮一下。」

  由此,每年再過春節拜年,梁實秋都將之稱為「苦悶的象徵」。

  給梁實秋帶來更大的精神痛苦,使他銘心刻骨般難以有時或忘的,是他留在大陸的一雙兒女的命運。自從分別後,他們一家便天各一方,不通音問。兒女們的具體生活情形他不瞭解,但憑藉不太豐富的政治常識,有一點他是再清楚不過的:那就是單是由於他在大陸上的壞名聲,也足以毀掉兒女的一切。

  的確,他在大陸上的名聲確實很「臭」。許多年中,一提起他的名字,人們會立即條件反射般的想到「乏走狗」的名稱。雖則這名稱前面冠有一大串冗長拗口的說明,但卻沒有人會因此而記憶失誤。一一那是一個天才的創造!有一次他和胡適談到有匿名者發表《胡適與國運》的小冊子作人身攻擊一事,胡運夷然說:「大陸上印出了三百多萬字清算胡適思想。」梁實秋的名聲遠不及胡適,但他明白在大陸上他們同屬￿「一丘之貉」,在政治定性上不會有什麼區別。事實上,直到八十年代,有一本極其權威的著作介紹梁實秋時還這麼說:「梁實秋浙江杭縣(今余杭)人,新月杜主要成員,國家社會黨黨員。他經常宣傳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理論。」而「新月社」項下的解釋則是:「以一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為核心的文學和政治團體……他們先是依附北洋軍閥,1927年蔣介石叛變革命後,轉而投靠國民黨,同時鼓吹『英國式的民主』,重提『好政府主義』的主張,在文學上竭力攻擊革命文學運動。」

  背上被插著如此可怕的政治標幟,將會給一雙年輕的兒女帶來怎樣的後果,梁實秋心裡自然十分清楚。他簡直連想都不敢想下去,中夜夢回,他無由排遣心頭的憂慮與思念,只能徒自發出一串串無可奈何的長歎。

  正如人類歷史上(尤其知識分子階層)屢屢發生的一種現象:沉痛至極最終方能歡暢至極,經歷過極度的昏迷方能最後獲得真正的徹悟。梁實秋在經歷了失去親人、離家去國的巨大悲痛後,心靈的律動也在悄然調整方向:既然遭遇到的都是不可避免的,既然一切皆已發生,那就得無可選擇地接受過來。同樣是接受,與其窩窩囊囊地接受,何如痛痛快快、象模像樣地接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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