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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望斷故園(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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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鳥,則是梁實秋新增加的一項生活內容。對鳥,梁實秋本來就是十分喜愛的,認為「世界上的生物,沒有比鳥更俊俏的: 「它的身軀玲瓏飽滿,細瘦而不乾癟,豐腴而不臃腫,真是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它在枝頭蹲踞時臨風顧盼,姿態美麗,跳蕩輕靈,腳上如有彈簧;它振翅飛去時不回顧,不悲哀,如虹的消逝,只留下『無限的迷惘』」。他對養鳥沒經驗,但真是打心眼裡喜歡。他養過兩隻金絲雀,養了好久就是不唱歌,請教高人後才知道,一雌一雄不能放在一起,要隔離開雄鳥才會引吭高歌。由此他明白了一個道理:能接吻的嘴是不想歌唱的。他養過小鸚鵡,十分喜歡這種「整天咕咕的親嘴」的小動物。他也養過畫眉,叫聲高亢清脆,但需天天提著籠子外出去「遛」,有幾天沒有功夫遛,它竟「以頭撞籠流血而死」。這使梁實秋非常傷感,同時也由此對天地自然間的人事物理有所憬悟。從此,他再不把鳥裝進籠子裡餵養,寧可到大自然中去欣賞「小鳥在枝頭跳躍」。 二、哀駱駝 臺北有一個動物園,有一段時間梁實秋常喜歡到那裡消磨時間,藉以慰藉客羈海外的寂索與惆悵。動物園裡有兩個地方對他最有誘惑力:一處是一家茶館,「有高屋建瓴之勢,憑窗遠眺,一片釉綠的田疇,小川蜿蜒其間,頗可使人目曠神怡」。另一處則是關著一對衰老的咯駝的大柵欄。 駱駝之為物,雖誇稱「沙漠之舟」,但其形狀醜陋、笨拙、迂緩,從欣賞的角度看,最少審美價值。它不如乖巧伶俐的猴子,攀援跳躍,一舉手一投足都討人喜愛;也不如獅子老虎,雖關在檻內,無複當年雄風,但英姿猶存,令人神往;甚而不如一條精心馴練過的狗,會做算題,會鑽火圈,會向人做出各種各佯的怪模樣兒,博得人們哂然一笑。駱駝一天到晚,總是一幅悶悶不樂的樣子,或臥或立,或齧草根,或抬頭仰望藍天,顯得冷漠而淒涼,一點也引不起人們的觀賞興趣。 但是,梁實秋喜愛駱駝。 他尤其喜愛這一對衰病交侵的駱駝。 看著眼前的駱駝,他便想起了幾時在家鄉常常看到的壯觀情景:「一聽見大銅鈴玎玎璫璫響就知道送煤的駱駝隊來了,愧無管寧的修養,往往奪門出視。一根細繩穿系著好幾隻駱駝,有時是十隻八隻的,一順地立在路邊。滿臉煤汙的煤商一聲吆喝,駱駝便乖乖地跪下來給人卸貨,嘴角往往流著白沫,口裡不住的嚼——反芻。有時還跟著一隻小駱駝,幾乎用跑步在後面追隨著。面對著這樣龐大而溫馴的馱獸,我們不能不驚異的欣賞」。 梁實秋驚異於駱駝的什麼呢?可能是它的「龐大而溫馴」,但也可能是它在乾燥寒冷的艱苦環境中所表現出的那種堅韌不拔、忍辱負重的精神。 駱駝確實不是為了享受才生存於世間的。寒冷使它發抖,但它敢於直面寒冷,沙漠使它乾渴,但它永遠不願意離開沙漠。越是在寒冷的朔方,越是在無際無涯的浩瀚大漠,它才越是生機勃發,把最不堪負荷的重擔儘量地壓到自己偉岸的身軀上。也就是說,當環境惡劣到其它一切生物都感到生存的窘困時,它卻唱出了生命的最強音。在非洲北部的二些國家裡,甚至有一種驍勇善戰的駱駝,可以組織起龐大的「駱駝兵團」,在無邊沙漠中追奔逐北,所向披糜。想那番情景當更加輝煌壯觀。 如果用了人類的倫理價值標準看,駱駝一生默默地工作,把生命的承受力發揮到極限,而後默默地死去,不求任何圖報,真是悲劇的一生。 而梁實秋喜愛駱駝的,就正是這種悲劇精神。 照他看來,這種悲劇中有悲慘的一面,但同時也有壯烈的另一面,能夠促人奮進,為了崇高的目標而不懈地努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所以,大可不必為了這種悲劇太過悲哀。 但是,假如把一個具有巨大潛在創造能量而其自身又渴望創造的生命活活地捆縛起來,讓它活著,甚而讓它活得很美、很舒貼,可就是不讓它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動作,空虛而無聊地捱延歲月,最後侘傺以死,這樣的悲劇可就太令人悲哀了。而且其悲哀的性質,還不是如中國古語所說的:哀莫大於心死,而是「哀莫大於心不死!」 臺北動物園裡那兩匹蒼老的駱駝所渡過的悲劇一生,令人感到的便是這種悲哀。 在這兩匹「哀莫大於心不死」的老駱駝身上,梁實秋寄予了最深切、最真摯的同情與憐憫。 梁實秋最初見到這兩匹駱駝時,就引起了極大的傷感,為「英雄末路」而觸目驚心:「它的檻外是冷冷清清的,沒有遊人圍繞,所謂檻也只是一根杉木橫著攔在門口。地上最爛糟糟的泥。它臥在那裡,老遠一看,真像是大塊的毛薑。逼近一看,可真嚇人!一塊塊的毛都在脫落,斑剝的皮膚上隱隱地露著血跡。嘴張著,下巴垂著,有上氣無下氣地在喘。水汪汪的兩隻大眼睛好象是眼淚撲籟地盼望著能見親族一面似的。腰間的肋骨歷歷可數,頸子又細又長,尾巴像是一條破掃帚。駝峰只剩下了幹皮,像是一隻麻袋搭在背上。」 看到這種慘像。梁實秋禁不住發問:「駱駝為什麼落到這悲慘地步呢?難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過如是麼?」 這兩頭駱駝「為什麼落到這悲慘地步呢?」經過冷靜地思索、分析,梁實秋最後弄明白了:「我曾想:公文書裡罷黜一個人的時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總算是一個比較體面的下臺的藉口。這駱駝之黯然消逝(按後來這兩頭駱駝終於死掉,而梁實秋因此也「不大常去動物園了」),也許就是類似『人地不宜』之故罷?生長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獸,如何能局促在這樣的小小圈子裡,如何能耐得住這炎方的鬱蒸?它們當然要憔悴,要悒悒,要委頓以死。我想它們看著身上的毛一塊塊的脫落,真的要變成為『有板無毛』的狀態,蕉風椰雨,晨夕對泣,心裡多麼淒涼!真不知是什麼人惡作劇,把它們運到此間,使得它們嘗受這一段酸辛,使得我們也興起『人何以堪』的感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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