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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望斷故園(2)


  從此,他便只允許他的學生、朋友、同事以至後來的戀人叫他「梁教授」。在師大,梁實秋開始「闊綽」起來。那是臺灣大學要聘他去任教並且答應立地分給他「一棟相當寬敞的宿舍」,風聲傳過來,師大當局忽然覺得人材難得,除百計挽留外,還依樣畫葫蘆,也要撥給他一棟「豪門」。梁實秋暗笑,但權衡之下,覺得還是留在師大為宜。這樣,他果然在雲和街十一號分得一所十分引人注目的住房;庭院寬大,房屋面積也大,「榻榻米改換為地板,……房子油刷一新,碧綠的兩扇大門還相當耀眼。」一位享受不到此種待遇的師大同事心情複雜地望門興歎道:「是乃豪門!」

  但梁實秋一生自奉儉約,厭惡奢華,心裡絲毫不以住上「豪門」為樂事。他所看中雲和街十一號住處的,是其幽雅的環境。他特別喜歡的,是院子裡的一棵松樹,一棵曼陀羅,還有我們在本書一開頭就提到的那棵碩大無朋的麵包樹。

  離家去國,客寓他鄉,在梁實秋心中刻下了永難平復的創傷。這棵美麗茂盛、生機盎然的麵包樹朝夕陪伴著他,象一位可人的朋友,極大地慰藉了他客中的寂寞和哀愁。直到1973年1月11日(生日臘八),移居美國的梁實秋在慶祝自己七十歲生日時寫的一首詞裡,還對那棵麵包樹表現出無比深厚的眷戀之情:

  惱煞無端天末去。幾度風狂,不道歲雲暮。莫歎舊居無覓處,猶存牆角麵包樹。
  目斷長空迷津渡。淚眼倚樓,樓外青無數。往事如煙如柳絮,相思便是春長駐。

  那時,他有三個鄰居朋友,每到晚飯後薄暮時分輒來他家聊天敘舊。至則程季淑搬出「洗衣服時用的小竹凳子和我們飯桌旁的三條腿的小圓木凳」,在麵包樹下「怡然就座」。而後「海闊天空,無所不談」。

  說是「海闊天空,無所不談」,其實,在自覺不自覺間,談話還是似於不經意間朝著一個方向滑去,對故鄉的思戀滲透進他們的每一個話題。比如談到中國民間的「春聯」,一位叫陳之藩的便眉飛色舞,說他小時候在家鄉「寫春聯的故事最是動人」。主客都是戲迷,一談起這一茬,朋友王節如就大談「北平的掌故」。談得口焦舌燥時分,熱心周到的主婦便忙活著給客人張羅飲斜,不過是冷飲,香片茶、酸梅湯之類。如果是一盂酸梅湯,王節如就會歎息著講起「對於北平信遠齋的回憶」;程季淑的故家離信遠齋很近,她聽得入神,有時忍不住也會插進來「補充一些有關這一家名店的故事」。有時候,程季淑以拿手的李子湯餉客,客人齊聲稱讚她的手藝,她會極真誠地表示遺憾:「可惜這「裡沒有老虎眼大酸棗,否則還要可口些。」一群海外的遊子在夜深人靜時的絮絮幽語,忠誠而多情的麵包樹當會謹記無遺。

  雲和街的房子雖闊,卻極不適於居住。臺北多雨,每雨後地板底下則經常積水,致使屋內經年潮氣襲人,這對於已發現患有風濕症的程季淑尤不適宜。幾度猶豫之後,梁實秋聽從朋友的勸告,1958年下半年下決心在安東街三〇九巷買了一塊地皮自建房屋。

  從對新居的設計,大概可以看出房主人的修養、情愫、志趣和獨特追求:「房求其小,院求其大,因為兩個人(按:他們帶在身邊的唯一一個女

  兒文薔于1958年夏赴美留學)不需要大房,而季淑要種花木故院需寬敞。室內設計則務求適合我們的需要,她不喜歡我獨自幽閉在一間書齋之內,她不願擾我工作,但亦不願與我終日隔離,她要隨時能看見我。於是我們有一奇怪的設計,一聯三間房,一間寢室,一間書房,中間一間起居室,拉門兩套雖設而常開。我在書房工作,抬頭即可看見季淑在起居室內閑坐,有時我晚間工作亦可看見她在床上躺著。這一設計滿足了我們的相互的願望。季淑坐在中間的起居室,我曾笑她像是蜘蛛網上的一隻雌蜘蛛,盤踞網的中央,窺察四方的一切動靜,照顧全家所有的需要,不愧為名副其實的一家之主。」清人金聖歎著《三十三不亦快哉》,其中之一道:「本不欲造屋,偶得

  閒錢,試造一屋,自此日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磚、需灰、需釘,無晨無夕,不來聒於兩耳。乃至羅雀掘鼠,無非為屋校計,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牆掃地,糊窗掛畫;一切匠作出門畢去,同人乃來分榻列坐,不亦快哉。」不出半年,梁實秋在安東街的新居落成,他說自己的欣悅之情比金聖歎所寫的尤甚,因為「一切委託工程師,無應付工人之煩,一切早有預算,無臨時羅掘之必要」。

  至此,梁實秋在臺北的生活算是步入了正規。他心裡明白;「國軍」一切「反共複國」的高喊都不過是做給人看的樣子,連「最高」本人都未必會相信此生還有重返大陸的可能。既然如此,隨國民黨政權相進退的梁實秋只好安下心來,重新安排佈置自己的生活——

  除掉生活本身而外,梁實秋仍然一如既往,把生命的大部分全都消耗於漫漫無盡的「工作」。他說:「我沒有忘記翻譯莎氏戲劇,我伏在案頭輒不知時刻,季淑不時的喊我:『起來!起來!陪我到院裡走走』。她是要我休息,於是相偕出門賞玩她手栽的一草一木。我翻譯莎氏,沒有什麼報酬可言,窮年累月,兀兀不休,其間也很少得到鼓勵。」梁實秋在這麼娓娓陳訴時,不知心中是否產生過一種犧牲和獻身於事業的悲壯感!

  不過梁實秋是一個極善於進行自我調整以維繫精神平衡的人。從以下他對個人日常生活的描述看,不論什麼時候,他都不會讓外在因素打破他那士大夫式的高雅情致:

  養花,是他和妻子每到一處最為注重的一項。在妻子主持下,他們養了幾十盆洋蘭和素心蘭。素心蘭「姿態可以入畫,一縷幽香不時的襲人,花開時搬到室內,滿室鬱然」。他們養名花:「友人從山中送來一株靈芝,插入盆內,成為高雅的清供」。也養普通花,甚而小草:「有一次在陽明山上的石隙中間看見一株小草,葉子像是竹葉,但不是竹,蔥綠而挺俏,她試一抽取,連根拔出,遂小心翼翼的裹以手帕帶回家裡,栽在盆中灌水施肥,居然成一盆景」。辛勤蒔花給他們帶來生活樂趣,也使他們體驗到人間的美好情愫:「有一天,師大送公教配給的工友來了,他在門外就聞到了含笑的香氣,他乞求摘下幾朵,問他作何用途,他慘然說:『我的母親最愛此花,最近她逝世了,我想討幾朵獻在她的靈前』。季淑大受感動,為之涕下,以後他每次來,不等他開口,只要枝上有花,必定摘下一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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