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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望斷故園(1)


  (1949—1966)

  一、漂落臺北的一片葉

  1949年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硝煙迷漫、炮聲隆隆的年代,國共兩黨在戰場上干戈相見,進行了大規模的、人類史上罕見的戰爭。國民黨政權的腐敗與無能在戰爭中充分表現出來。繼「三大戰役」之後,號稱天險的萬里長江竟一葦可渡。國民黨軍隊全線潰敗,於是劃江而治、保住東南半壁河山的美夢宣告破滅。

  長江失守,全域震動。梁實秋十分清楚,廣州不再是安全島,必須尋找新的安身立命之處。於是,他再度陷入極度的苦悶與彷徨中。

  那些日子,究竟該往哪個方向逃跑,成了他與同事、朋友們議論的中心:「有一位朋友說他在四川萬縣有房有地,吃著無虞,歡迎我們一家前去同住。有一位朋友說他決計遠走高飛到甘肅蘭州,以為那是邊陲,世外桃源。有一位朋友忽然悶聲不響,原來他是打算去香港暫時觀望徐圖靠攏。」

  憑著對中國政壇複雜情勢的獨特理解,同時也是憑著個人的切身經歷和體會,梁實秋一一否定了同事們的意見,以為都是些昧于大體的書生之見。他最後的決斷是:接受杭立武的邀請,到臺灣童新回到國立編譯館。杭立武是國民黨政府的教育部長,為了「暫時收羅一些逃亡的學界人士」,他在臺北一手策劃恢復了國立編譯館這一機構。

  梁實秋一家於六月份到達臺北,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在德惠街一號暫時居住下來。

  可以想見,喪亂時期客居異鄉的生活是相當困苦、淒涼的。梁實秋描述說:

  德惠街當時是相當荒僻的地方,街中心是一條死水溝,野草高與人齊,偶有汽車經過,塵土飛揚入室撲面,在榻榻米上睡覺是我們的破題兒第一遭,躺下去之後覺得天花板好高好高,季淑起身時特別感覺吃力。過了兩三個月,我買來三張木床,一個圓桌,八個圓凳,前此屋內只有季淑買來的一個藤桌四把籐椅。這是我們的全部家具,一直用了二十多年直到離開臺灣始行舍去。有一天齊如山老先生來看我,進門一眼看到室內有床,驚呼曰:「嚇!混上床了!」這個「混」字(去聲)來得妙,混是混事之謂,北方土語謂在社會上闖蕩賺錢謀生為「混」。

  所幸在他身邊日夜陪伴著的,有一位賢惠善良、深明事理的妻子。在這種非常時刻,程季淑不僅在生活上而且也在精神上成為他的有力支撐。程季淑理解他、體貼他,在艱難竭蹶之中操起全部的家務重擔,解除了他的後顧之憂,同時又通曉大義,恰切妥當地處理好各種人際難題。這一點,連梁實秋自己都不能不深為敬佩。

  有這麼一件事。

  入台後,程季淑願意自己操持家務,對丈夫說:「她親手製作飯食給我和孩子享用,是她的一大快樂,而且勞動筋骨對她自己也有益處。」可編譯館方面堅持要派一名女僕來給他們料理炊事。再三推辭未被獲准。於是,就有一位年方十九歲的「Y小姐」到了梁家,而隨後也就發生了問題:「季淑對於傭工。從來沒有過磨擦,凡是到我家裡來工作的人都是善來善去。這位Y小姐年紀輕輕,而且我們也努力瞭解本地的風俗習慣,待之以禮,所以和我們相處很好。不知怎的,她一天天消瘦下來,不思飲食,繼而不時的長籲短歎,終乃天天以淚洗面。季淑不能不問,她初不肯言,終於廉得其情,其中一部分仍是謊飾,但是我們大體明瞭她的艱難處境。她急需要錢。季淑基於同情,把她手中剩存美金三十元全部送給了她,解救她的困厄。於羞慚稱謝聲中,她離我們而去。」

  對這位「Y小姐」如此,對後來相繼而來的各位「Y小姐」也莫不如此,一律平等相待,熱心關懷幫助,親如子女。其中有一位「C小姐」,「在婚期之前季淑就給她張羅購買了一份日用品,包括梳洗和廚房用具,等到吉日便由我家出發,爆竹聲中登上彩車而去,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有一位鄰人還笑嘻嘻的對季淑說:『恭喜,恭喜,令媛今天打扮得好漂亮!」

  更為難得的是,程季淑還具有連一些知識女性都未必具有的高超胸襟。她超越流俗,精神境界高潔通達,不僅理解丈夫的稟賦個性,而且能夠理解丈大的事業與追求。

  梁實秋所在的編譯館館長一職,本來由杭立武兼任。後來人員增加,各方面的工作漸趨繁劇,杭立武無暇兼顧,遂由梁實秋代理。接任後,「大大小小的機關首長紛紛折簡邀宴,飲食征逐,虛糜公帑」,這種現象是一生律已甚嚴的梁實秋很難接受的。更有一天,一位多年老朋友醉眼迷離地拍著梁實秋的肩頭開玩笑說:「你現在是杭立武的人了!」一句話,使梁實秋勃然變色,如同遭受到奇恥大辱:「我生平獨來獨往不向任何人低頭,所以棲棲皇皇一至於斯,如今無端受人譏評,真乃奇恥大辱。」回家後,梁實秋怒氣難平,不由在妻子面前抱怨。程季淑很冷靜,想了想,婉勸丈夫儘快辭職。她提醒梁實秋說:「你忘記在四川時你的一位朋友蔣子奇給你相面,說你『一身傲骨,斷難仕進』?」她還給梁實秋講述了她祖父仕宦的體驗:為官而廉介自持則兩袖清風,為宦而貪髒在法則所不屑為。她娓娓進言說:「假設有一天,朋比為奸坐地分贓的機會到了,你大概可以分到大股,你接受不?受則不但自己良心所不許,而且授人以柄,以後永遠被制於人。不受則同僚猜忌,惟恐被你檢舉,因不敢放手胡為而心生怨恨,必將從此千方百計陷你於不義而後快。」

  這一番話使梁實秋聯想到多年前程季淑說的另一番話:「我願省吃儉用和你過一生寧靜的日子,我不羡慕那些有辦法的人之昂首上驤。」他打心眼裡欽佩妻子的「高風亮節」。隨後,他不僅辭去了代理了九個月的館長職務,而且乾脆徹底脫離了編譯館,專心致志地在臺灣省立師範大學做教書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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