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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地干戈(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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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未來的恐懼感使梁實秋經常優鬱不安。就是消遣娛樂的時候,他也總感受到一種揮之不去的陰影盤繞在心頭。有一次,他們全家陪女作家趙清閣遊景山,在亭子裡閑坐品茗,過後,梁實秋寫了一首五律送她,隱隱流露出內心的殷憂。又有一次,全家遊頤和園,孩於們爭先恐後地跑上了聳入雲端的排雲殿,梁實秋笑著問程季淑,「你還有上鬼見愁的勇氣沒有?」又指著玉泉山上的玉峰塔說:「你還記得那個地方麼?」那是他們熱戀期間曾經雇了一個小嚮導登臨的地方。儘管看來有說有笑,但總難以打起精神。他們心裡都明白,這些其實都是「做」出來的。梁實秋感喟說:「風景依然,而心情不同了。」 後來時局的發展,證明了梁實秋的擔擾不是多餘的。1948年冬,在戰場上節節勝利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開始了大規模的軍事進攻,調集優勢兵力把古都北京城團團包圍起來,兩軍對壘,情勢萬分緊張,城外的炮彈不斷落入城裡。每一個明智的人都已經看出,解放軍攻克北京已是指日可待了。 對梁實秋個人來說,這種形勢顯得格外嚴峻。現在,他面臨著一個不容猶疑的選擇:何去何從?是走,還是留? 這是一個充滿痛苦的抉擇。若是走,梁實秋心裡明白,那就意味著要永遠離開這世代生息繁衍的故土,再去過那飄泊流離的生活,此生此世休想再踏上故土一步。若是留,又會怎麼樣呢?梁實秋根據自己對中國政治形勢的理解,作了一番分析、綜合比較後,更是感到不寒而慄。 經過痛苦的思索,梁實秋作出了此後眾所周知的選擇。他把自己的命運同不論政治還是軍事都慘遭敗績的國民黨當局的命運緊緊地拴到了一起。 對梁實秋來說,這個選擇中包含了極其複雜的內容。客觀他說,他並不喜歡國民黨。一天也沒有喜歡過。翻開他的著述,揭露、鞭撻國民黨當局黑暗、腐敗、醜惡的篇章所在多有。他深知,國民黨以党立國,搞的其實是獨裁專制統治。這是為一個熱切追求民主自由的知識分子所斷然不能接受的。反過來說,對於一個只能以獨裁、專制手段才能維持其統治的政權,民主、自由的概念也必將時時如芒刺在背,必欲拔去之而心安。僅僅是由於人類社會文明已進入二十世紀的現代文明,才不能不容忍其作為真正抽象意義的「概念」而存在,而「概念」是可以玩弄的,是可以隨人之好惡賦予不同意義的。這就是當代大多數專制政權本質上反對民主與自由而表面上又高喊民主與自由的奧妙所在。 因此,梁實秋又深知,國民黨政權是也不喜歡他和他這一類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如上所述,問題還是出在「自由」二字上。國民黨能夠把自由寫進黨章、寫進憲法,但卻十分厭惡治下的臣民談論自由並進而要求享受自由。梁實秋沒有健忘症,當會清楚地記得,新月時代正是由於他們熱衷於「人權」及「思想自由」的討論,才挨了党國老爺們的迎頭一棒。那個教訓他該記憶猶新,懂得雙方在思想追求上存在著多麼遙遠的距離。 但是,不管怎樣,在一個關涉到個人存亡的危急關頭,梁實秋還是作出了那樣的抉擇。這是由於他看到了這麼一點:國民黨雖不喜歡他的思想信仰,但尚能容忍他的肉體存在。只要他不是有意識地從事危及「党國」統治的行為,盡可以安心的宣揚他的思想學說,翻譯他的莎士比亞,寫他的雅舍小品。正是基於這種基本的分析估計,他做出了決斷,決心逃離北京。 今天看來,梁實秋當年的這一選擇,是存有令人遺憾之處的。對於以馬克思主義為思想武裝的中國共產黨抱什麼看法,他沒有明確的表示,但顯然他是把共產黨奪取政權後將會出現的局面估計得是十分嚴重的。因而。這使他永遠地喪失了接受馬克思主義教育、「脫胎換骨」地改造非無產階級思想的可能,也永遠地失去了如老朋友冰心、老舍等一樣為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效力的機會。自然,這也使他因此而避免了象老舍尤其象羅隆基、儲安平等「新月」同人那樣後半生的離奇遭遇。 在一個晦暗、淒清的日子裡,梁實秋攜帶著小女兒文薔,心情沉重地登上了開往天津的火車。 那是令人心碎的一刻。許多年後,梁實秋飽受折磨、九死一生的大女兒梁文茜追述與父親離散時的情景道: 記得十分清楚,我去送爸爸上火車,小妹文薔哭得抬不起頭來,弟弟愣著不言語,只有爸爸含淚隔著火車的窗戶對我招手,只說了一句「保重」,隔著眼鏡我也看見爸爸眼睛紅紅的流下淚珠。火車開動了,越走越快,這時我忽然想起還有一句話要說,便拼命地跑啊跑啊追火車,趕上去大聲喊: 「爸爸你胃不好,以後不要多喝酒啊!」爸爸大聲回答我說「知道了。」火車越走越遠,一縷青煙,冉冉南去,誰能想到這一分手就是四十年。 梁文茜還講述過另一個讓人肝腸寸斷的「小故事。」那是她小時候的一件事—— 爸爸抱著我種牛痘,大夫手術不高明,把我小胳臂用刀子連續刮破了一大塊,流血不止;後來爸爸說:「我當時緊緊抱著你,手直哆嗦,流那麼多血我真想說別種牛痘了。」真的,至今我的左胳膊上還留下一寸見方的一塊大疤痕。小時候爸爸常撫摸我的左胳膊說我有記號丟不了啦!誰能想到長大以後爸爸去臺北,我留北京,天各一方,卻丟了四十年哪。唉!如果四十年後重逢,爸爸還會認出我的記號。 梁實秋於十二月十三日先期到達天津,訂好了南下的船票,等待第二天程季淑來津後一起南行。不料,程季淑為了處理家務事,延誤了一點時間,再過一天,形勢更形緊急,京津交通中斷。梁實秋在約定時間沒有接到妻子,急忙掃電話到家。已經沒辦法出城的程季淑淒然然而果斷地告訴丈夫:「急速南下,不要管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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