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人物傳記 > 梁實秋傳 | 上頁 下頁
第六章 大地干戈(15)


  那次晚會以演出京劇《刺虎》為主,開戲前要墊一段相聲。老舍自告奮勇接下了這一任務,又選擇了染實秋做搭擋。排練時,老舍一再強調:說相聲第一要沉得住氣,放出一付冷面孔,永遠不許笑,而且要控制住觀眾的注意力,用幹淨利落的口齒在說到緊要處使出生副氣力斬釘截鐵一般進出一句俏皮話,則全場必定爆出一片采聲哄堂大笑。他們選定了《新洪羊洞》和《一家六口》兩個傳統段子,說定兩個晚上輪流掛頭牌,先是老舍「逗哏」梁實秋「捧哏」,而後是梁實秋「逗哏」老舍「捧哏」。頭一晚上演出前,梁實秋反復叮嚀老舍:表演到用摺扇敲頭的時候千萬隻可「略為比劃而無需真打」。老舍唯唯答應。演出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兩個老北京瀟瀟灑灑地登上臺,「泥雕木塑一般繃著臉肅立片刻,觀眾已經笑不可仰,以後幾乎只能在陣陣笑聲之間的空隙進行對話」。表演到該用摺扇敲頭的時候,不知老舍是一時激動忘形,還是有意為之,掄起大摺扇狠狠地朝梁實秋額頭敲去,梁實秋大吃一驚,自述歷險經過說:「我看來勢不善,向後一閃,摺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鏡,說時遲,那時快,我手掌向上兩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來的眼鏡,我保持那個姿勢不動,采聲歷久不絕,有人以為這是一手絕活兒,還高呼:『再來一回,!」

  對於老舍那種風格獨具的小說創作,梁實秋比較讚賞,但也有所保留。他不象胡適,以為「老舍的幽默是勉強造作的,」肯定了老舍把北京土語方言引入小說創作的嘗試,說:「如果運用得當,北平土話可說是非常的主動有趣。」但另一方面,他也委婉地說:「如果使用起來不加檢點,當然也可能變成為油腔滑調的『耍貧嘴』。」即使對於老朋友,只要涉及藝術原則的問題,他也會立即變得嚴肅起來。

  梁實秋對老舍的友誼是真摯的。離開大陸後的幾十年中,他一直惦念著這位「和和氣氣」而又「窩窩囊囊」的老友的安危行止。正因為此,當他在海外聽到「文化大革命」中老舍遭殘酷摧殘自沉而死的噩耗後,心理簡直都有些承受不起。對老舍和他父親同遭悲劇結局的命運萬分感慨:「父子都是慘死,一死於八國聯軍,一死於『四人幫』的爪牙。前者以旗兵身分戰死於敵軍炮火之下,猶可說也,老舍一介文人,竟也死於邪惡的『文藝黑線專政』論的毒箭之下,真是慘事。」他反復念誦胡適告訴給他的一首明末的民歌《邊調歌兒》:「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盡榮華,吃素看經的活活餓殺!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他憤憤不平的說:「象老舍這樣的一個人,一向是平正通達、與世無爭,他的思想傾向一向是個人主義者、自由主義者,他的寫作一向是屬￿寫實主義,而且是深表同情於貧苦的大眾。何況他也因格於形勢而寫出不少的歌功頌德的文章,從任何方面講,他也不應該有那樣的結局。」

  由此看來,梁實秋對事物的理解又似有欠明徹、過於囿於常情,認為「個人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就不該有那樣的給局,殊不知那正是大陸許多知識分子的沽禍殺身之道。

  為了懷念亡友,他一連寫出了三篇悼念老舍的文章。

  八、又是生離死別

  1945年8月10日,日本政府宣怖無條件投降,經歷了八年艱苦抗戰的中國軍民終於贏得了戰爭的最後勝利。

  在北碚雅舍渡過了抗戰全過程的梁實秋,又熬了一年,才有機會踏上了返鄉的路程。當他告別四川鼓輪東下之際,他的心情是十分「複雜」的。說心情複雜,「因為抗戰結束可以了卻八年流亡之苦,可以回鄉省視年老的爹娘,可以重新安心做自己的工作,但是家園已經破碎,待要從頭整理,而國事蜩螗,不堪想像。」他似乎對抗成績束後中國政局未來的前程已有了某種預感。

  南京是他返鄉的第一站。在這裡,他盤桓了一些時日,國民黨黨政軍官員所演出的「五子登科」的接受醜劇,使他感到噁心。有人拉攏他,想勸他留在南京也扮演一個角色,他答以「氣氛不對」堅決謝絕。為了避免滋擾,他和妻子商議以後決定:儘快找「藉口離開南京遺赴上海搭飛機返平。」

  梁實秋又回來了!回到了朝夕思念的故鄉北京。八、九年的顛沛流離歲月改變不了遊子一顆思鄉懷舊的熾熱的心!他「在飛機上看到了頤和園的排雲殿,心都要從口裡跳出來。」回到老家,見到了父母親人,更是「一陣心酸,泣不可抑。」

  梁實秋又老老實實地重理舊業,在北京師範大學任教,同時寒假期間還到東北的一所大學兼課。課餘之暇,他又把荒廢了多年的莎士比亞戲劇翻譯工作重新展開,不知疲倦地向著這一宏偉事業衝擊。父親已經滿了七十歲,經歷了漫長的戰亂之苦後,已顯得分外蒼老。有一天,老態龍鍾的老人家拄著拐杖走進梁實秋的書房,問他翻譯莎士比亞作品的工作進展如何,最後殷殷囑咐,「無論如何,要釋完它。」一句話,說得梁實秋心頭發熱,熱淚湧滿眼睛。他說:「我就是為了他這一句話,下了決心必不負他的期望。」

  沒有料到,就在這之後不久,一天夜晚,全家統已就寢,父親突患冠狀脈阻塞症,急救無效,於翌日晚間溢然長逝。父親死的時候,神態安祥,好象沒有一點痛苦的樣子。

  但梁實秋卻陷入極大的悲慟之中。從一定意義上說,父親也是他的老師,在各方面為他提供了效法的楷模。尤其使他難以接受的,是分離八年,他從四川回家團聚,滿打滿算,才只一個月的時間。

  這以後的幾年,日子過得平淡、有規律,但時刻關注著局勢動態的梁實秋內心深處則懷有深深的優慮。他知道日本侵略者被趕了出去,並不意味著中國問題的根本解決,更深刻的矛盾、更劇烈的動盪將會使中華大地發生更根本的變化,因而也勢必會更廣泛、更嚴重地影響到每個中國人的命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