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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地干戈(5)


  自從抗戰以來,(抗戰八股之第一股)編副刊的朋友們,在投稿簡例上,第一條大抵是:「凡有關抗戰的各種作品……」這實在並非僅僅由於大家關心抗戰這一點上,乃是這次的戰爭已然成為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主要樞紐,它波及到的地方,已不僅限於通都大邑,它已擴大到達於中國底每一個纖微,影響之廣,可以說是歷史所無。在這種情況之下,想令人緊閉了眼睛,裝做看不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也有例外。

  譬如說:「現在抗戰高於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筆就忘不了抗戰,我的意見稍微不同。於抗戰有關的材料,我們最為歡迎,但是與杭戰無關的材料,只要真實流暢,也是好的,不必勉強把抗戰截搭上去。」

  某先生希望寫文章的人,不必一定「一下筆就忘不了抗戰」,盡可以找「與抗戰無關的材料」,但又要求「要真實」。是的,一個忠實于現實的寫作者,他是不應該也不能忘掉「真實」的,但在今日的中國,要使一個作者既忠於真實,又要找尋「與抗戰無關的材料」,依我笨拙的想法也實在還不容易,除非他把「真實」丟開,硬關在自己的客廳裡去幻想吧,然而假使此公原來是住在德國式的建築裡面的,而現在「硬是」關在重慶的中國古老的建築物裡面,我想,他也不能不想到,即使是住房子,也還是與抗戰有關的。閉了眼睛裝瞎子,其實也非易事。這個冷門怕是壓空了的。在今日的中國,想找「與抗戰無關」的材料,縱然不是奇跡,也真是超等天才了。

  本來,梁實秋以為寫文章與抗戰有關最好,但如與抗戰無關,只要寫得好也同樣歡迎;羅蓀則主張要「真實」只有寫抗戰。這還是正常的觀點分歧,如若以求實認真的態度進行討論,未嘗不是一件有益的事,或許能推動抗戰時期文藝工作的進一步開展。但羅蓀文章的獨特邏輯推理模式和強烈的戰鬥姿態(如文末關於「住房」的議論),大大激怒了梁實秋,他按捺不住,第二天就在《平明》上推出了一篇與羅蘇文章同樣題目的「答辯」。

  梁實秋的「答辯」內容主要有兩點。

  第一,重申自己上一篇文章的觀點:我已經明白的說「與抗戰有關的材料,我們最歡迎」,聽以羅蓀先生所挑剔的不過是說「一個作者既忠於真實而又找尋與抗戰元關的材料」是「不容易」而已。其實誰說「容易」來的!與抗戰有夫的材料,若要寫得好,也是「不容易」的,據我看,只有兩種文字寫起來容易,那就是只知依附於某一種風氣而摭拾一些名詞敷湊成篇的「抗戰八股」,以及不負責任的攻擊別人的說幾句自以為俏皮的雜感文。

  我可以再敬告讀者:
  一、於抗戰有關的材料,我們最為歡迎。
  二、于擾戰無關的材料,只要真實流暢,也是好的。

  第二,梁實秋在「答辯」中,還專門對羅蓀文章裡提及的「住房」問題專門作了說明,言詞中流露出濃重的憤慨情緒:

  講到我自己原來住的是什麼樣的房子,現在住的是什麼樣的房子,這是我個人的私事。不過也很有趣,不日我要寫一篇文章專寫這一件事。但是我現在要聲明,羅蘇先生的幻想是與事實不符的。他說我(即「此公」)原來住在「德國式的建築裡面的,而現在是關在重慶的中國古老的建築物裡面」。事實恰好相反。什麼是「德國式建築?」重慶還有「古老的建築」嗎?我都不敢回答。有一點我要說穿:羅蓀先生硬說我原來是住在「德國式建築」裡面,這是要證實我是屬￿該打倒的那一個階級。這種筆法我領教過多次,十年前就有一位自命為左翼作家的在一個《萌芽月刊》裡說梁實秋到學校去授課是坐一輛自用的黑色的內有絲絨靠墊的汽車。其實是活見鬼!羅蘇先生的這一筆,不高明。

  鑒於以往的經驗,梁實秋在文章末尾還特地聲明:「在理論上辯駁是有益的事,我也樂於參加,若涉及私人的無聊的攻擊或惡意的挑撥,我不願常常奉陪。」

  梁買秋的文章發表後,羅蘇應聲而起,隨即在12月11日的《國民公報》上發表了題為《再論「與抗戰無關」》的文章。羅蘇堅持認為:既在抗戰時期,則一切必與抗戰有關。他說:

  「我以為,如果硬要找『與抗戰無關』的材料,就必須先抹殺了『抗戰』躲到與抗戰無關的地方去。然而可惜的是這『地方』在中國是沒有的(我想梁先生也應該讀過蔣委員長的告國民書中有:『地無分東南西北,人無分男女老少』的話吧!)。我再肯定的說一遍:中國是沒有與抗戰無關的地方的!」

  應該說,截止到目前,儘管在爭論中多少存有曲解本意,攻訐個人的地方,但總的看來,雙方的分歧仍不失為一種思想認識的分歧。恐怕梁實秋也不能不承認,即使羅蘇的後一篇文章,也基本上沒有逸出「理論上辯駁」範圍的。

  然而,這種爭論很快就失控了。繼羅蓀之後,有更多的人們站了出來,在不斷升級的態勢中集中向梁實秋開了火。不幸的是,這時爭論已經完全失去了最初的意義,而完全演變為一場進行嚴厲口誅筆伐的大規模批判和聲討。

  宋之的是較早參與聲討的一位,他在《談「抗戰八股」》一文中說:「什麼叫『與抗戰無關』呢?在『微雨』裡,『談夢』怕是『與抗戰無關』的吧!但假如那個『談夢』的人是個兵,他大概會夢到打死日本人或被日本人打死的!假如是別種人,只要他曾身歷著目前抗戰的種種艱辛,只要抗戰是影響著整個的社會生活,他怕也不能做出『與抗戰無關』的夢來。自然,一定要做,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不過那卻成了『劉別謙式』的作品,不僅荒唐,而且滑稽,沒有半點『真實』,只剩下『流暢』了!」

  以寫諷刺小說著名的張天翼,這時寫了一篇篇幅較長的通信體文章,其中也不乏激烈之詞,如:「那些躲在象牙之塔裡的無關抗戰論者,老實說,他們對抗戰當然有某種影響,起了某種作用的。所以我們應該把他們的高論提出來談談,提醒我們自己,一方面也希望他們不要再擺出那副雅面孔,而毅然決然走出象牙之塔。」「這麼一個絕對的例外(按指虛擬的一個『與抗戰無關』的人物)——那簡直叫人無法想像。好罷,我們就退一萬步,姑且承認有這樣的怪物罷。那麼我也要勸你,這樣絕對的例外——你不要去寫它,因為太沒有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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