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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地干戈(3)


  梁實秋出逃的第一站是天津。抵津後,他暫寓在任《益世報》總編輯的羅隆基家中。他們關心時局,更時刻關注著戰場上的情況變化。梁實秋日後回憶兩個「書呆子」在那些日子裡的表現說:「努生(按即羅隆基)有一幅詳細的大地圖,他用大頭針和紙片製作好多面小旗,白的代表日寇,紅的代表我軍,我們每天晚上一面聽無線電廣播,一面按照當時戰況將紅旗白旗插在地圖上面。令人喪氣的是津浦線上白旗咄咄逼人,紅旗步步後退。我們緊張極了,乾著急。」

  更糟糕的是,《益世報》總經理生保堂先生不久在赴義租界途中遇害。這表明,連天津租界也成了危險地帶。於是,梁實秋與羅隆基只好相偕乘船到青島,再由濟南中轉去南京。在濟南車站上,梁實秋遇見了他從前的一個女學生,兩人間的一番對話,活畫出處於亂離時代的人們的惶劇情態:

  「老師到哪裡去?」
  「到南京去。」
  「去做什麼?」
  「赴國難,投效政府,能做什麼就做什麼。」
  「師母呢?」
  「我顧不得她,留在北平家裡。」

  雖然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但梁實秋卻獨對之記憶深刻,歷久彌新。他並且記得那個學生說了那些話後,還跑出站買了一瓶白蘭地,一罐餅乾送給他。梁實秋極簡練地記下了當時的感受:「汽笛一聲,揮手而別,我們都滴下了淚。」

  輾轉抵達南京後,情況不象梁實秋預期的那樣。他的總體印象是:經過敵機的幾次轟炸後,「各方面的情形很亂。」他和羅隆基都油然產生出「報國有心投效無門之感。」通過仔細探詢,才從別人口中得知,要到「中研院」的一個招待所,才有可能找到要見的人。

  他們兩人辛辛苦苦趕到那個招待所時,一幕滑稽可笑的場面正好被他們碰上:「努生和我去到那裡,屋裡擠滿了人,忽警報之聲大作,大家面面相覷,要躲也無處躲,我記得傅孟真(按即傅斯年)先生獨自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東樓梯底下,面色凝重的坐在那裡……」

  在南京周旋了兩天,終於有了結果。梁實秋接到的命令是要他「急速離開南京,在長沙待命。」教育部還發給他二百元錢旅費與「岳陽丸」頭等船票一張。

  由南京出發,三天之後,舟泊岳陽城下。大江日夜奔流,洞庭湖水煙波浩渺,岳陽樓巍然高聳。在這江山人文勝境,梁實秋不禁感慨萬端。他想到了一千多年前那位一輩子窮愁潦倒的詩聖的遭遇——

  大曆三年,杜甫由四川買舟東下,曾在岳陽城暫住。老邁的詩人雖飽受喪亂之苦,而報效國家的一腔忠忱未曾稍息。他登臨岳陽樓,泛舟洞庭洞,顧念漂泊一生,歷盡艱辛,直到暮年,依然是宇內胡塵萬丈,有家難歸,不由悲從中來,泣涕太息,留下了膾炙人口的千古名詩《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曠代詩人少懷大志,但彷徨一生落魄潦倒,甚到連個安身立命之處都沒有,在《陪裴使君登岳陽樓》一詩裡,他抒發內心深處的隱衷道:

  湖闊兼雲霧,樓孤屬晚晴。
  禮加徐孺子,詩接謝宣城。
  雪岸叢梅發,春泥百草生。
  敢違漁父問,從此更南征。

  古代論詩者謂此詩「落句深有意于裴,言已不異屈原之放逐,漁父倘肯見問,豈敢違之而更南征乎。」短短兩句,寫盡了詩人的淒苦遭遇和無限悲哀。

  但此時此際,梁實秋更感興趣的不是老杜的以上兩首名詩,而是名氣或許不及上兩首但情致卻倍加沉鬱頓挫、蒼勁悲涼的《泊岳陽城下》:

  江國逾千里,山城近百層,
  岸風翻夕浪,舟雪灑寒燈。
  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
  圖南未可料,變化有鶤鵬。

  古人早注意到此詩中「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兩句,以為是老杜「蓋因舟行向南,有激於鶤鵬之變化而雲然耳。」梁實秋于老杜詠岳陽諸作中獨鍾情於這一首,想來也是因為此際他胸中正勃湧著一腔報國壯志,故而雖孑然一身萬里漂零,但仍象杜甫一樣以「圖南未可料,變化有鶤鵬」暗自朗許。撫今思昔,他一再感歎「亂世羈旅,千古同嗟,」恐怕也主要是這個意思,而不光是為四顧蒼茫漂泊無依而惄然自傷吧!

  順利到達長沙後,梁實秋與葉公超等北京友人暫時下榻于青年會。人數漸增後,他們在韭菜園賃屋作北大辦事處,梁實秋也移居其中。

  抗戰初期的混亂情形是令人吃驚的。梁實秋等奉命來到長沙,住了一個多月,卻一直沒有人過問。他們徘徊留連于嶽麓山下,桔子洲頭,身在南國,魂系故都,不由悲傷地吟哦起「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詩句。天涯羈旅,滿目狼煙,何時才能高唱著「白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歌子歸返故鄉妮?他們人人心裡都充滿了無以言說的惆悵與悽楚。

  大概是實在耐不住思鄉之苦吧,幾個來自北京的大學教授集合在一起,商議了一下,決定由大家籌措旅費,推舉一個人北上接取數家的眷屬。最後,這個任務落在了梁實秋身上。

  這是一次艱難的旅程。

  梁實秋日後記述這次旅程,猶心有餘悸:「我銜著使命,間道抵達青島,搭順天輪赴津,不幸到煙臺時船上發現虎烈拉,船泊大沽口外,日軍不許進口,每日檢疫一次,海上拘禁二十餘日,食少衣單,狼狽不堪。登岸後投宿皇宮飯店,立即通電話給季淑,翌日她攜帶一包袱冬衣到津與我相會。亂離重逢,相擁而泣。」

  然而,梁寒秋此行並沒有達到他和朋友們的目的。看來,他們的頭腦還是太簡單了。在那烽火連天的年月裡,一個人拖帶著老小數十口人,」真是談何容易!就連他自己的眷屬,由於「季淑與其老母相依為命,不可能棄置不顧」,也沒能一起逃離北京。

  梁實秋這次在家一共住了幾個月,在一片慘淡的氣氛中,和家人一塊度過了1938年的春節。春初,由民社黨主席張君勱推薦,他被膺選為國民黨參政會的參議員。

  國民參政會是由各社會團體、各界名流組成的一個督理諮詢機構,主旨是協同政府促進抗日,雖無實權,但卻是「戰時全國團結一致對外的象徵。」共產黨人毛澤東、周恩來、林伯渠、董必武、鄧穎超、秦邦憲、陳紹禹等都是其中的成員。議長最早是汪精衛,汪投敵叛國後由蔣介石繼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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