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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青島鴻爪(7)


  他們切切實實地領教到了「思想前進的青年們的伎倆。」

  風波是平息了,但後果是嚴重的。熱情誠懇的楊振聲先生引咎辭職,聞一多等一批教師難消隱痛,也相率離開了青島大學。楊振聲在寫給梁實秋的一封信中,猶殷殷以「青大前途」為念:

  弟久病不愈,精神體力皆不能再行繼續。當即請辭職。與此函同時有致太侔、之椿一信,勸太侔為校長,之椿為教務長,再輸以吾兄之機智,青大前途,定有可為,望兄運用神技,促成此事,弟不勝感激叩頭之至。

  故人相繼風流雲散,逸興遄飛的「酒中八仙」頓成往跡。偌大的青島大學之內,只剩下了梁實秋、趙太侔等少數朋友,孤獨和悵惘之感悄悄襲上了心頭,打亂了梁實秋來青島後良好的心理平衡。

  正在梁實秋彷徨無地的時候,從北京兩個方面傳來了同樣熱切的召喚,要他迅即結束在青島的工作,到古都北京重新開闢新的事業。

  一個召喚來自老朋友胡適之。胡適之此時正主持北大文學院的工作,他急切希望把梁實秋、聞一多、楊振聲等一班老友聚集在北京,共同「養成一個健全的文學中心」,以繼承光大為之奮鬥大半生的文化教育事業。

  胡適的動議實際在1930年就已提了出來,為此,他曾多次向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提出建議。他在30年2月25日的信中,首先向梁實秋透露了這個信息:

  我是極主張金甫(按即楊振聲)來辦北大文科,把你們倆都請來。但夢麟先生稍有點遲疑,我看只是時間問題,大致無大問題。

  不到一個月,胡適再次給梁實秋寫信重申前議,不過從語氣上看,似乎依然沒有定局:

  北大請你來英文學系,那是不會有困難的事。我當初的原意是要拖一多也來北大。而一多應該在中國文學系,於該系及一多都有益。但中國文學系是不容易打進去的,我又在憂讒畏忌之中,不願連累北大及夢麟先生,故我當初即想請金甫來辦文科,由他把你和一多拉來。現在金甫的問題,夢麟尚未敢正式決定。故一多來中國文學系的事,我不能進行。

  儘管胡適大力擔保「不會有困難」,但從他前後幾封信中透露出的信息看,這件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似乎中間出現了什麼意料之外的波折。因而從這之後,事情即被擱置起來,從此沒有了下文。

  整整三年之後,也就是青島大學的「酒中八仙」星散了兩年之後,胡適經過再度斡旋,事情有了轉機。他立即喜不自勝,於34年4月26日給梁實秋寫去一封熱情的信促駕:

  我有一個要緊問題想請你答我。

  北大文學院現在又要我回去,我也想費一年工夫來整頓一番,最苦的是一時不容易尋得相當的幫忙的人。我常想到你,但我不願拆山大的台,不願叫太侔為難。現在山大已入安定狀態了,你能不能離開山大,來北大做一個外國文學系的研究教授?研究教授月薪五百元,教課六點鐘,待遇方面總算過得去,但我所希望者是希望你和朱光潛君一班兼通中西文學的人能在北大養成一個健全的文學中心。最好是你們都要在中國文學系擔任一點功課。

  ***

  北大舊人中,如周豈明先生和我,這幾年都有點放棄文學運動的事業了,若能有你來做一個生力軍的中心,逐漸為中國計劃文學的改進,逐漸吸收一些人才,我想我們這一些老朽也許還有可以返老還童的希望,也許還可以跟著你們做一點搖旗呐喊的「新生活」。

  從這番情詞懇切的話語中,可以看出,忠誠於事業且又知人善任的胡適之先生,對梁實秋寄予了極高的期望。迫不及待地希望梁實秋一腳踏進北京。

  因此,當梁實秋回信表示因顧慮到青島大學(後改稱山東大學)方面而暫不能應命的時候,胡適心急如焚,於六月七日的信中大動感情地說:

  實秋吾兄:

  你的信使我們大失望。我已與蔣校長商量三次,終不能得妥善辦法。因為我們今年急需你來幫忙,所以得你同意後即不曾作任何準備。倘此時你不能來,我們本年非另尋一個相當的人不可,而此時在國內那兒去尋一個比得上你的人來救我們之急!(這不是灌米湯!!)你能否向山大告假一年,先來北大?如一年之後山大還非你回去不可,你再回去。如一年之後,山大已得人,可以不需你回去,你就可以繼續留下去。如此辦法能得太侔兄允許否?金甫今天也來說此事,我更為難。我曾對他說:「此時的大困難是這樣的:今年我們需要一個頂好的人;如實秋不來,我們也得尋一個能勉強比得上他的人。此人如是好的,一年之後就不便辭他。此人若是不好的,我們今年就要有大麻煩。這邊(北大)辭退一個教授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所以我們不願輕易聘教授來替代實秋。」

  我想了兩天,只有上文說的一個辦法,就是請你向山大告假一年,不拿薪俸,不取銷你的留學(按疑應為「留校」)一年的資格,遇山大有急需你的地方,你可以回去幫太侔料理了再回來。如此辦法,等於北大向山大借你一年。甚盼太侔兄能允許我這個請求。

  又是「研究教授」,又可以來去自由,看來北大當局給予梁實秋的待遇可說是相當優厚了。由於難卻盛情,經與青島大學反復磋商,梁實秋最後答應了胡適的要求。

  從北京向梁實秋發出的另一個呼喚,來自他的父親。還在這之前很早的一個時間,父親慕青島名勝,曾來青島小住。有一天夜晚父親約了梁實秋,關起房門,進行過一番長談。父親很嚴肅,把梁家的歷史「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還說:「有些事不足為外人道,不必對任何人提起,但不妨告訴季淑知道。」談話中父親一再感歎自己「垂垂老矣」,言下大有希望梁實秋回北京定居的意思。梁實秋後來把父親的意思轉告程季淑,程季淑說:「父親開口要我們回去,我們還能有什麼話說。」

  但說歸說,事過境遷,日久之後,由於工作事務繁忙,這事也就逐漸淡忘了。

  又是兩年過去了,父親寄來一封家信,措辭溫和而又含蓄,大意是說「北京家裡人少,荒涼得院子裡跑黃鼠狼。」捧讀之下,梁實秋驀然記起了父親那一夜晚的談話。孝心特重的梁實秋不禁汗顏,愧作得無地自容。這時,他再也沒有任何猶豫,和妻子商量了一下,決定儘早結束在青島大學的工作,回到北京故家父母的身邊。

  1934年7月份,梁實秋一家離開了青島。他們在青島生活了整整四年。

  四年之中,梁實秋總的說來心情是舒暢愉快的。他的工作取得了令人滿意的成就,他有一班識情重義的好友,他有一個溫馨可愛的家庭。青島生活難忘,他把對一生經歷中最美好的回憶留給了青島。

  他極其喜愛青島的海灘,常常帶領一家人在那兒嬉戲玩耍。他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過海灘時,敏感的大女兒梁文茜說他在海灘上「留下一條長長的人生的腳印。」

  五十多年後,梁文茜受遠在海峽另一邊的爸爸的委託,重到青島尋夢,希望能揀回兒時的記憶,特別是能希望重新尋找到爸爸在海灘上留下的那長長的「腳印」。

  但是,當她一個人佇立海灘,遠眺大海時,不禁心情迷惘,沉重了,眼睛也濕潤起來。爸爸的「腳印」在那兒?過去的歲月何處尋?

  一切皆空。

  她只好「在海灘上留下一張照片,寄給了爸爸」。

  她同時寄去的,還有苦思苦戀了四十多年不能見面的爸爸的一顆幾乎破碎了的女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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