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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青島鴻爪(6)


  他們的日常居家生活一般是這樣安排的:如果不去上課,梁實秋就呆在家裡專心致志地翻譯莎士比亞劇本,而妻子程季淑則料理家務,為一家大小做好各種供應補給工作。有朋友和學生來家作客,「張羅茶房招待客人都是季淑的事。」她殷勤周到,又擅長烹調,總能使來客「皆大歡喜」。夏日,他們全家經常到距離很近的匯泉海灘去游泳。游到意趣闌珊時,一家人相偕爬上海灘,孩子們用小鏟掘沙土,夫與妻「就躺在沙灘上曬太陽,玩到夕陽下山還捨不得回家。」

  程季淑愛花,在魚山路七號住下後,隨即在院子裡栽下六棵櫻花,四棵蘋果,兩棵西府海棠。「第二年即開始著花,櫻花都是雙瓣的,滿院子的蜜蜂嗡嗡聲,蘋果第二年也結實不少……西府海棠是季淑特別欣賞的,胭脂色的花苞,粉紅的花瓣,襯上翠綠的嫩葉,真是嬌豔欲滴。」徘徊留連於樹間花叢,梁實秋心神怡蕩,不由從心底生出一種絕俗超塵之想。

  回顧在青島時小家庭中的種種樂趣,梁實秋總是充滿了對妻子的感激之情:「青島四年之中我們的家庭是很快樂的。我的莎士比亞翻譯在這時候開始,若不是季淑的決斷與支持,我是不敢輕易接受這一份工作。她怕我過勞,一年只許我譯兩本,我們的如意算盤是一年兩本,二十年即可完成……季淑主持家務,辛苦而愉快,從來沒有過一句怨言。」

  四、再見吧,青島

  青島的夢是那麼甜、那麼美,但決不是圓滿無缺的。生活于三十年代的梁實秋,頭腦十分清醒,知道在風詭雲譎、變幻莫測、各種政治力量相互激蕩角逐的中國大地上,青島也不會是世外桃源。他在儘量享受美好生活的同時,也憂心忡忡地密切注視著國內外政局的變化發展,隨時準備迎接可能到來的意外事端。

  後來的事實表明,梁實秋絕非杞憂。在青島大學,不愉快以至令人憤慨的事接踵發生了。

  梁實秋經歷的第一次「不愉快」,與時任山東省府「主席」的韓複矩有關。韓複矩號稱「韓青天」,公平而論,在舊式武人中稱得上是不可多得的人物。梁實秋說他「頗有攬轡澄清之心,喜歡出巡,勤求民隱,平反折獄,不拘常法,在舊軍人中不失為心地善良者」。

  事情出在韓複矩的一次去青島大學的巡視中。那天,校長楊振聲先生「邀集同人在教員休息室中和主席見面」。陪「主席」同來者有青島市長沈鴻烈。「主席」落座之後,「馬弁送上旱煙袋,吧噠吧噠的抽了幾口。。嘴唇上稀稀的兩撇小鬍子微微顫動,嘴角上還隱隱約約的露出那麼一絲笑意。」隨後是沈鴻烈先開口:「主席,這是我們自己的學校,你不必客氣,有什麼指示,儘管吩咐。」

  沈鴻烈的一句話,使梁實秋頓時象吞下一隻蒼蠅。他是一貫主張人性論的,懂得人性有善與惡之分,但象這樣下劣的「人性」,他在此前見的還不夠多。他也一貫信服「肉食者鄙」的道理,但也還不相信堂堂青島市長,竟會卑鄙下作到如此程度。中國官場的情形,於此他算是有了一個初步見識。「好一個『我們自己的學校』!」當時,梁實秋對卑鄙齷齪者流立即作出了一個無聲的抗議。

  所幸韓複矩尚略識大體:「他只嘿嘿了兩聲之後慢條斯理的說:『我沒有什麼話說,各位老師都教得很好,很好,很好。』隨後大家就走到禮堂,由主席向全體師生『訓話』。」但沈鴻烈不經意間說出的那句「這是我們自己的學校」,卻使梁實秋如同蒙受了奇恥大辱一般,從此之後再也難以忘卻。

  1931年發生的「九·一八」事變,在全國引起巨大震動,整個時局為之一變。抗日救國活動在全國各地如火如荼地展開。但由於抗戰本來就是在中國極其複雜的政治背景下開始的,因而運動進行中的變幻和演化就更加紛紜莫測。人人都把抗日的口號喊得震天價響.但究竟是真抗還是假抗?抗的真正對象是誰?抗的內容如何?用什麼手段去抗?等等,則又是各有見地、算盤不同、非局外人所得而知的了。

  「九·一八」事變的影響迅速蔓延到青島,在青島大學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使梁實秋和他的朋友們再一次遇到了現實的嚴峻挑戰。無論就衝突之尖銳、還是後果之嚴重來看,這一次又都遠非韓複矩視察那次引起的事端可比。

  事情起始於北方各大城市的學生紛紛南下,到南京請願,要求國民黨政府迅速發動抗日鬥爭。對於絕大部分學生的愛國熱情,梁實秋與他的朋友們都是理解的,他說:「我們這一代人在『五四』時代都多多少少參加過愛國運動,年輕人的想法我們當然是明瞭的。」但他同時認為:「當前的形勢和五四時代不同。」不同之處何在呢?最主要的,是他以為在學生運動的背後,

  實則是由國民黨「區黨部」的左傾分子在操縱著一切。當1932年青島大學的學生也全體罷課,強佔火車、紛紛南下之際,梁實秋是這樣分析當時形勢的:「學生由一些左派分子把持,他們的集合地點便是校內的所謂『區黨部』,在學生宿舍樓下一間房裡。學校裡面附設黨的組織,在國內是很平常的事,……區黨部和學校當局分庭抗禮,公然行文。青島大學的區黨部情形就更進一步了,左傾分子以黨部為庇護所,製造風潮,反抗學校當局。」

  梁實秋和他的朋友們都認為「造成亂糟糟的局勢」實際大不利於抗日運動的組織領導,因而對「學生紛紛罷課結隊南下赴京請願」的行為都「期期以為不可」。為了迅速恢復校園秩序,真正積極有效地開展抗日救國活動,在校長楊振聲先生主持下,青島大學召開了一次校務會議。據說,在會上「除兩人作梗外」,其餘一致同意「開除學生暴動首要分子數名。」尤其是聞一多更加慷慨激昂,在發言中說,在此非常情況下,必須「揮淚斬馬謖」。因為事關重大,「不得不爾」。

  但這樣一來,雙方的矛盾也就迅速激化了。南下歸來的學生怒不可遏,當即撕毀了佈告,而且「包圍校長公館」,演出了「貼標語,呼口號,全套的示威把戲。」

  在形勢最危急的時候,楊振聲、趙太侔等只好偷偷渭出家門,潛逃至一偏僻的旅舍暫避鋒銳。楊振聲還設法通知同樣處在危險中的梁實秋與聞一多,要他們也儘快潛藏起來,以防遭遇不測。一時間,風聲鶴唳,鬧得人心惶惶不安。

  關鍵時刻,時任青島大學教務長的張道藩站了出來。他走到學生宿舍前,聲色俱厲地高喊:「我是國民黨中央委員,我要你們走出來,一切責任我負擔。」張道藩學美術出身,也熱衷於戲劇事業,性格沉毅,梁實秋對他一向就很贊佩,通過這個事件,更加深了對他的好感,說:「如果沒有他明辨是非堅韌不撓的精神,那場風波不容易那樣平復下去。」

  還在風潮處於高潮的時候,在青島大學旁邊的一塊山石上,貼出了一條醒目的大標語:「驅逐不學無術的聞一多!」「『不學無術』四個字可以加在一多身上,真是不可思議,」梁實秋對此大惑不解、感觸良多,「這大概就是所謂『標語』的妙用吧。」

  聞一多平時給學生講課,習慣發出「呵呵」的聲音。學潮中,梁實秋有一次與聞一多路經一座教室,無意中在黑板上發現一首打油詩:

  聞一多,聞一多,
  你一個月拿四百多,
  一堂課五十分鐘,
  禁得住你呵幾何?

  聞一多讀罷,不禁為之嗒然若喪。

  又有一次,梁實秋和聞一多在一座教室的黑板上看到一幅漫畫,畫的是一個烏龜和一隻兔子。旁邊注了一行字:聞一多與梁實秋。

  「哪一個是我?」聞一多嚴肅地問梁實秋。

  「任你選擇。」梁實秋同樣嚴肅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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