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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青島鴻爪(5)


  梁實秋不是大智者、大通人,可以達到與天地精神通往來的地步。但是他情趣脫俗、思致細密,善於介入生活,把個人的主觀情致完全滲透化合于客觀的平凡生活中,並從這種平凡的生活中領悟、解透包蘊於其中的事理。應該說,這不僅是一種個性特徵,而且也是一種才華和智慧。與朋友談鬼和訪鬼,不過是日常生活中聊資快意的瑣細小事一端,然而他卻從中獲得一種重要的啟示:「我不承認我是惡人。我無法活見鬼而已。」即使有鬼,鬼也「還是在活人的心裡」。

  唐朝時候,都城長安出過八位有名的酒徒,經常轟飲作樂。酒醉後,睥睨天地,頓覺人生有限,宇宙不廣。杜甫曾作《飲中八仙歌》以記之,其中分詠賀知章,李白和草聖張旭的最為傳神,道是: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
  揮毫落紙如雲煙。

  詩以輕鬆徘諧的語調,極妍盡致地寫出了古代文人的豪邁脫俗。

  一千多年以後,在山明水秀的青島,又出現了新一代的「酒中八仙」,足以和長安街頭的「八仙」相頡頏。更加令人刺激的是,「新八仙」中不僅有七名酒徒,還有一位「女史」。七酒徒是梁實秋和楊振聲、趙太侔、聞一多、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一女史則是新月社著名女詩人方令孺。

  自結八仙善緣後,他們的生活驟然增添了無限風光。每到週六,開完校務會議,就互相吆喝著一齊來到距學校不遠的一家順興樓,當場打開三十斤一壇的紹興老酒,「品嘗之後,不甜不酸,然後開懷暢飲。」一直喝到夜深人靜,玉山傾頹,興盡乃止。其中校長楊振聲稟性豪爽,不但酒量如海,而且擅長拇戰。每喝到興起時,即挽袖揮拳,呼五喝六的劃起拳來。

  更有趣的是,「酒中八仙」在青島嫌地方偏狹,有時還結隊遠征,近則濟南,遠則南京、北京,放出來的話是「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許,儼然豪氣干雲的樣子」。有一次,胡適路過青島,應邀赴宴,「看到八仙過海的盛況大吃一驚,急忙取出他太太給他的一個金戒指,上面鐫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戰。」

  梁實秋年輕時就嗜酒如命,現在正好有了英雄用武之地。在青島,他「三日一小飲,五日一大宴」,算是充分領略到了酒的妙處。他說:「酒能消弱人的自製力,所以有人酒後狂笑不置,也有人痛哭不已,更有人口吐洋語滔滔不絕,也許會把平夙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甚至把別人的陰私也當眾抖露出來。最令人難堪的是強人飲酒,或單挑,或圍剿,或投下井之石,千方

  百計要把別人灌醉,有人訴諸武力,捏著人家的鼻子灌酒,這也許是人類長久壓抑下的一部分獸性之發洩,企圖獲取勝利的滿足,比拿起石棒給人迎頭一擊要文明一些而已。那咄咄逼人的聲嘶力竭的豁拳,在贏拳的時候,那一聲拖長了的絕叫,也是表示內心的一種滿足。在別處得不到滿足,就讓他們在聚飲的時候如願以償吧!」儘管他再三強調喝酒應以「花著半開,酒飲微醺」為最佳,但仍以為以上描述的種種狀態亦自有令人低徊的情趣在。因為只有在那種情況下,人才可以真的脫略形跡,表現出平日難得一見的真誠。至於文人名士豔稱的水邊修禊、爬山登高,以為持蟹把酒,便足了一生等等,全是些忸怩作態的風流自賞,根本體會不到「無息無慮,其樂陶陶」的絕妙況味。

  「酒中八仙」的旖旎往事,給梁實秋留下了多少美好的回憶!晚年時他寫《喝茶》一文,結尾處恝然自傷道:「喝茶,喝好茶,往事如煙。提起喝茶的藝術,現在好象談不到了,不提也罷。」這種無限惆悵的滄桑之感,該也正是他對當年青島酒徒生涯所懷抱的感情。

  梁實秋珍視友情,更愛惜自己的家。在與朋友的交往中,他的生活和心靈獲得高度的豐富和深化;在與家人的居家生活裡,他更深也更多地體驗到生命的愉悅與歡騰。

  還在上海時,曾發生過這麼一件事:有一天徐志摩給梁實秋打來電話,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幹得好事,現在惹出禍事來了!」接著他告訴梁實秋說,剛剛收到一位叫做黃警頑的來信,略謂應某君之托,為其妹作伐,問梁實秋同不同意。接下去兩個人在電話上有一通對話:

  梁:「你在做白日夢,你胡扯些什麼?」
  徐:「我且問你,你有沒有一個女生叫×××?」
  梁:「有。」
  徐:「那就對了。現在黃警頑先生來信,要給你做媒。並且要我先探聽你的口氣。」
  梁:「這簡直是胡鬧。這個學生在我班上是不錯的,我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身材面貌我也記得,只是我從來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我在上海幾處兼課,來去匆匆,從來沒有機會和任何男生女生談話。」
  徐:「好啦,我把黃警頑先生的信送給你看,不是我造謠。你現在告訴我,要我怎樣回復黃先生的信?」
  梁:「請你轉告對方,在下現有一妻三子。」

  瞧,梁實秋多乾脆!一句話就解決了一樁極其複雜離奇的案子。他愛他的家,不容許任何力量破壞他家庭生活的和諧與恬寧。

  不過,這件事並沒算完,卻又朝著另一個方向發展了。徐志摩在爾後不久寫給梁實秋一封信,報告事情的結局說:

  秋郎:
  危險甚多,須要小心,原件具在,送奉察閱,非我讕言,我復函說,淑華枉自多情,使君既已有婦,相逢不早,千古同嗟。敬仰「交博」婉措回言,這是仰承你電話中的訓示,不是咱家來煞風景。然而郎乎郎乎,其如娟何?微聞彼妹既已涉想成病,乃兄廉得其俏,乃為周轉問詢,私冀乞靈於月老,藉回枕上之離魂。然而郎乎郎乎,其如娟何!
  志摩

  如果是個中人,則這封信一讀就會明白,不過是說那個女學生遭拒絕後「涉想成病」。信中「文博」指大媒黃警頑,因其在滬上素有「交際博士」之稱。但由於信沒有標點,又帶有濃厚的諧諺調侃意味,所以局外人看了很容易發生誤會。事實確也如此,信後來流傳到世上後,遂有人疑心到徐志摩的頭上,斥他為人「儇薄輕佻」。背了幾十年的黑鍋,直到梁實秋覺察後,才寫了一篇文章為他辨誣。

  到青島後,梁實秋依然滿足于那種樸素,安寧的家室生活。從祥和、恬淡、靜謐的氣氛中,他似乎體味到一種難得的快感,可以把心頭的一切躁動、不安全都熨得平平貼貼。那時有一種時尚,一些新型知識分子往往把髮妻安置在老家,自己一個人跑到外面混,圖一個自由自在。青島大學的楊振聲、趙太侔、黃任初等俱未能免俗。聞一多帶眷屬住了一段時間後,也又送回了老家。楊振聲為此還幾次善意的勸告梁實秋:「不要永遠守在家裡,暑期不妨一個人到外面海闊天空的跑跑,換換空氣。」但均遭到了梁實秋的拒絕。他回答說:「和諧的家室,空氣不需要換。如果需要的話,鎮日價育兒持家的妻子比我更有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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