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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月」雲煙(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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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論爭被嚴格地限定在以上的範圍,那麼,雙方雖然都動了肝火,使論戰意氣用事的色彩不免過濃了些,但總的說來,論戰還是文藝家在文藝範疇之內進行的,前者屬個人間事,後者則更像是純學術之爭。但是,由於這場論爭是在範圍更廣闊、也更複雜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背景下展開的,隨著論爭的深入,不僅範圍在逐步擴大,而且性質也在微妙地發生演變。最後,不同文學思想的爭論終於披賦予強烈的政治色彩,從而變得愈加複雜難辨。作為個人,魯迅與梁實秋相互的感情也都受到了難以癒合的創傷。 使得矛盾更加激化的,是關於文學階級性的爭論。梁實秋從人性論出發,認定「人性是測量文學的唯一的標準」,而一切外在的社會運動「如革命運動復辟運動都不能藉用做量衡文學的標準」。對於當時創造社、太陽社等一班左翼作家提出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口號,從一開始,他便持強烈的懷疑態度。一方面,他承認「含有革命思想的文學是文學,因為它本身是文學,它宣示了一個時期中的苦惱與情思」,但是,另一方面,他更為強調「文學家的創造並不受著什麼外在的拘束,文學家的心目當中並不含有固定的階級觀念,更不含有為某一階級謀利益的成見。文學家永遠不失掉他的獨立。」也就是說,他所強調的,仍然是他一貫堅持的知識分子相對于整個社會關係的獨立地位。所以,在如何認識文學的社會效能問題上,他便和左翼作家、同時也和魯迅產生了嚴重的對立。 在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中,魯迅與左翼作家是極為重視文學在革命運動中的實際作用的。魯迅曾明確地指出過:「在階級社會中,文學家雖自以為『自由』,自以為超了階級,而無意識底地,也終受本階級的階級意識所支配,那些創作,並非別階級的文化罷了。」由此出發,他又相當尖刻他說:「梁先生最痛恨的是無產階級文學理論家以文藝為鬥爭的武器,就是當作宣傳品。他『不反對任何人利用文學來達到另外的目的』,但『不能承認宣傳式的文字便是文學』。」雖然他在另外的場合,說過革命之所以需要文藝,就因為它是文藝,而不是教科書之類的著名論斷,但那是在矯正極左思潮時闡發的思想。在同梁實秋的論爭中,魯迅更著重強調的,是「凡文藝必有所宣傳」的一面。 在這一點上,遭魯迅痛斥的梁實秋又是如何持論呢?對於基本事實,他是承認的,「在革命期中,實際的運動也許要把文學當作工具用,當作宣傳的工具以達到他的目的。對於這種的文學的利用,我們沒有理由與願望去表示反對。沒有一樣東西不被人利用的,豈但革命家要利用文學,商業中人也許利用文學做廣告,牧師也許利用文學做宣講。真的革命家用文學的武器以為達到理想之一助,對於這種手段我們不但是應該不反對,並且我們還要承認,真的革命家的熾燒的熱情滲入于文學裡面,往往無意的形成極能感人的作品。」但是,梁實秋有一個極為執著的信念,即認為文學的根基乃在於「固定的普遍的人性」,他認為文學作品不應簡單地成為某種觀念的傳聲筒,「三民主義的文學是官方的御用品,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也只是些概念的湊集」。在他看來,真正的文學應該擁有遠比「革命文學」要廣闊得多的空間。 「創作的材料是個人特殊的經驗抑是一般人的共同生活,沒有關係,只要你寫得深刻,寫得是人性,便是文學」。所以,他斬釘截鐵地斷言:「『革命的文學』這個名詞根本的就不能成主。在文學上,只有『革命時期中的文學』,並無所謂『革命的文學』。」 梁實秋不愧是新月社中的首席批評家,在論戰中,他一方面努力建設自己的理論系統,一方面還瞅准左翼作家確實存在的某些弊端,反復地大叫「拿貨色來」。他的這一著在當時確實有些厲害,從另一方面對許多認真的左翼作家起到了一個提醒的作用。直到日後,他還很不無得意的說:「空嚷口號,沒有貨色,表面上熱鬧一陣,不久就煙消火滅。連魯迅都承認,『拿貨色來』是合理的要求。」 論戰進入最高潮的標誌,是魯迅那篇著名雜文《「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的發表。在這之前,創造社的馮乃超曾著文稱:「然而,梁實秋卻來說教……對於這樣的說教人,我們要送『資本家的走狗』這樣的稱號的。」「走狗」云云,顯然說明論戰的性質更加複雜化了。老辣的梁實秋馬上回敬了一槍:「《拓荒者》說我是資本家的走狗,是那一個資本家,還是所有的資本家?我還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誰,我若知道,我一定要帶著幾份雜誌去到主子面前表功,或者還許得到幾個金鎊或盧布的賞費呢。」話說得俏皮,而且包含了用心甚深的餘意。 據說,魯迅先生讀到此文後的反應是,先是冷冷一笑,隨後道:乃超還嫩一些,這回還得我來。於是,寫下了以上那篇影響深遠、多年來被奉為典範之作的名文。 在這篇文章中,魯迅先生充分調動起他作為雜文聖手的一切潛能,以形象化的,又是邏輯推理式時方式,把「喪家的」用「乏」了的資本家「走狗」的套子,穩穩地戴到了梁實秋的脖頸上。應該說,從純創作角度考慮,這是一篇無可挑剔的傑作。 文中的精彩言論幾乎能使人過目成誦: 凡走狗,雖或為一個資本家所豢養,其實是屬所有的資本家的,所以它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不知道誰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見所有闊人都馴良的原因,也就是屬所有的資本家的證據。即使無人豢養,餓的精瘦,變成野狗了,但還是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的,不過這時它就愈不明白誰是主子了。 但是,話說到這種分寸,就說不上是思想分歧,更談不上是什麼不同文藝思想的衝突了。因而,高潮實際也即意味著結束。此後,雙方你來我往的交手雖仍然時有發生,但那只能看作是一場激烈大戰後的餘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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