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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月」雲煙(10)


  但是,使梁實秋隱隱感到不安並且很不服氣的,是魯迅進行爭論時的「態度」。確實,在上列三篇雜文裡,魯迅的文筆是有些不大客氣,其中「對人」而不是「對事」的「刺」的確過多了些,象「梁實秋教授」「上海的教授」

  「美國開演《玉堂春》影片,白璧德教授評為決非盧梭所及」一類語言,確乎會使人感到極大的不舒服。

  因此,梁實秋在回敬魯迅時,不可避免地也帶上了意氣用事的成份。不過,我們須得承認,梁實秋的眼力和文筆真也不凡。老辣如魯迅,似乎也悚然而驚,予以了高度重視。

  梁實秋反擊魯迅時所抓到的問題,正是魯迅先生相當敏感的一個問題。他說:「有一種人,只是一味的『不滿於現狀』,今天說這裡有毛病,明天說那裡有毛病,於是也有無窮無盡的雜感,等到有些個人開了藥方,他格外的不滿:這一副藥太冷,那一副藥太熱,這一副藥太猛,那一副藥太慢。把所有藥方都褒貶得一文不值,都挖苦得不留餘地,好象惟恐一旦現狀令他滿意起來,他就沒有雜感所作的樣子。」

  多年以來,魯迅在文壇上以一支筆橫掃千軍,所向披靡,一直慨歎碰不上一個像樣的對手,常常為「水戰火戰,日戰夜戰敵手都消滅了」而感到孤寂無聊。現在,憑藉直感,他明自終於碰上了一個理想的「敵手」。如同看到了紅布衫的鬥牛一般,先生的情緒立即亢奮起來。他在不太長的時間內,寫出了一大批火藥味更濃的文章,象集束手榴彈般朝對方擲了過去。

  這裡面有專門針對梁實秋「不滿於現狀」之說的。象——「新月社中的批評家,是很憎惡嘲罵的,但只嘲罵一種人,是做嘲罵文章者。新月社中的批評家,是很不以不滿於現狀的人為然的,但只不滿於一種現狀,是現在竟有不滿於現狀者。

  「梁實秋先生這回在《新月》的『零星』上,也贊成『不滿於現狀』了,但他以為『現在有知識的人(尤其是夙來有『前驅者』『權威』『先進』的徽號的人),他們的責任不僅僅是冷譏熱嘲地發表一點『不滿於現狀』的雜感而已,他們應該更進一步的誠誠懇懇地去求一個積極醫治『現狀』的藥方。」

  有針對梁實秋確實存在的精神「貴族化」傾向的,象——「梁實秋先生們雖然很討厭多數,但多數的力量是偉大,要緊的,有志於改革者倘不深知民眾的心,設法利導,改進,則無論怎樣的高文宏議,浪漫古典,都和他們無干,僅止於幾個人在書房中互相歎賞,得些自己的滿足。」

  也有並不針對什麼具體問題,只是行文中興之所至順便捎帶上的。譬如,1928年5月22日魯迅北上省親時在燕京大學國文學會所作的題為「現今的新文學的概觀」的講演中,在對文壇進行「全景掃瞄」式的鳥瞰中,即以漫不經心似的方式把包括梁實秋在內的「新月派」大大挖苦了一下。魯迅的原話是:「在文學界也一樣,我們知道得太不多,而幫助我們知識的材料也太少。梁實秋有一個白璧德,徐志摩有一個泰戈爾,胡適之有一個杜威,—一是的,徐志摩還有一個曼殊斐兒,他到她墳上去哭過。」

  使得魯迅與梁實秋的矛盾更為深化、幾乎具有了對抗性質的另一個分歧,是由對翻譯的不同看法產生的。

  為了豐富中國文字的表現能力,進一步與世界文化認同,同時,也是為了儘量保持原來文字的面貌,魯迅從在日本留學時代開始,就堅定不移地堅持了一種他稱之為「直譯」的翻譯原則。但梁實秋從讀者接受立場出發,則認為翻譯的第一要著應該是「看得懂」。在《論魯迅先生的(硬譯)》一文中,他一方面肯定「魯迅先生的小說和雜感的文筆是何等的簡煉流利,沒有人能說魯迅先生的文筆不濟」,另一方面對魯迅的翻譯則予以尖銳的批評:「曲譯誠然要不得,因為對於原文太不忠實,把精華譯成了糟粕,但是一部書斷斷不會從頭至尾的完全曲譯,一頁上就是發現幾處曲譯的地方,究竟還有沒有曲譯的地方;並且部分的曲譯即使是錯誤,究竟也還給你一個錯誤,這個錯誤也許真是害人無窮的,而你讀的時候究竟還落個爽快。死譯就不同了:死譯一定是從頭至尾的死譯,讀了等於不讀,枉費時間精力。況且犯曲譯的毛病的同時決不會犯死譯的毛病,而死譯者卻有時正不妨同時是曲譯。所以我以為,曲譯固然是我們深惡痛絕的,然而死譯之風也斷不可長。」

  又是「硬譯」,又是「死譯」,可以肯定,梁實秋這種毫不留情的冒犯,一定大大傷害了魯迅先生的感情,因而,他在予以回擊時,也表現出更大的憤怒。他不僅奮筆寫出了那篇題為《「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的力作,圍繞翻譯問題系統全面地闡述了自己的一貫主張,是魯迅雜文中理論色彩很濃的少見作品;而且,這以後,只要抓住機會,他也准會努力把文章做得很透很足。有時,為了加強文章的力量,他甚至不惜冒「人身攻擊」之嫌。譬如,他在一篇文章裡就這樣說過:「在這一個多年之中,拼死命攻擊『硬譯,的名人,已經有了三代。首先是祖師梁實秋教授,其次是徒弟趙景深教授,最近就來了徒孫楊晉豪大學生。」字裡行間,切齒之聲可聞。直到1935年,早已經事過境遷,魯迅先生猶耿耿于懷,在《非有複譯不可》一文裡舊話重提說:「可憐得很……譯了一點文學理論到中國來,但『批評家』幽默家之流又出現了,說是『硬譯』,『死譯』,好象看地圖……於是乎翻譯的臉上就被他們畫上了一條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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