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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月」雲煙(2)


  1927年2月11日,是梁實秋同程季淑舉行婚禮的吉日。他們選擇了北京南河沿歐美同學會做為行禮的地點。那天來了許多慶賀的親友,整個氣氛隆重而熱烈。婚禮儀程不折不扣的是中西合壁式。一般地說,只要關涉到女家,即一切悉按舊規。比如,事前,梁家依照傳統習俗送去不少禮品,一般人都稱之為「過禮」,又叫「放定」。送去的禮物中,有一具玉如意、本是梁家的傳家之寶,「平常高高的放在上房條案上的中央,左金鐘、右玉磐,永遠沒人碰的。」「過禮」那天,梁實秋見不少人瞅著這具玉如意神色詭秘的發笑,中間還夾雜著一些竊竊私語。留神一打聽,才知道這玉如意在我們傳統文化中,還含有深意,「有人說象靈芝,取其吉祥之意」,而有人則說得「很難聽」,把它和男女之事聯繫了起來。

  到新娘被接來後,禮儀就變得「洋」起來了。象西方人在教堂裡舉行婚禮一般,有主婚人,還有證婚人,新娘緩緩步入禮堂時,後面還專門有兩個小女孩牽紗。

  就在新娘邁步進入禮堂時,前來賀喜的朋友張禹九用胳膊肘搗了一下樑實秋,趴在耳邊小聲說:「實秋,嘿嘿,嬌小玲瓏。」

  叫人難以置信的是,這時的梁實秋飛快地瞄了新娘一眼後,居然又想起什麼外國詩人做的詩歌來了。他說:「我覺得好象有人在我耳邊吟唱著彭士(Robtrt Burns)的幾行詩」:

  她是一個媚人的小東西,
  她是一個漂亮的小東西,
  她是一個可愛的小東西,
  我這親愛的小嬌妻。

  婚禮很順利。但到了晚間,梁實秋忽然發覺手指上的訂婚戒指不知什麼時候被擠掉了。當他沮喪地告訴愛人時,季淑溫存地勸慰他說:「沒關係,我們不需要這個。」

  婚後樑實秋的蜜月也就是剛剛開了個頭,忽然時局大變,一路勢如破竹的國民革命軍這時已逼近南京,引起了全國政局的震動。飽受戰亂之苦的中國人從經驗中知道,不管是什麼性質的戰爭,不管戰爭的結局如何,只要是戰爭,遭罪最大的,就只能是與戰爭最不相干、相距最遠的平民百姓。老百姓最大的奢望,是安安穩穩的過太平日子,但一場戰爭,能把他們從精神到物質一切賴以存活的基礎摧毀。

  同那個時代的一切人們一樣,戰亂逼近的消息傳來後,梁家也陷入一片恐懼之中。尤其在東南大學服務的梁實秋,應該何去何從,更是一個十分現實的問題。他們誰也吃不透時局將會如何發展,又會如何了結。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就難以做出穩妥的決斷,以應付愈益緊急的形勢。膽小的母親關心兒子的安危,堅持要梁實秋留在家裡,「暫且觀望不要急急南下。」老人家的意思很清楚,無非是一家人生死都在一起。

  在關鍵時刻,還是父親眼光更為遠大,他經過深思熟慮,斷然為兒子做出了抉擇。有一天,他把梁實秋叫到自己的書房,溫和而又認真地說:「你現在已經結了婚,趕快帶著季淑走,機會放過,以後再想離開這個家庭就不容易了。不要糊塗,別誤解我的意思。立刻動身,不可遲疑。如果遭遇困難,隨時可以回來。我觀察這幾天,季淑很賢慧而能幹,她必定會成為你的賢內助,你運氣好,能娶到這樣一個女子。男兒志在四方,你去吧!」梁實秋詫異地發現,父親在說這些話時,「眼圈紅了」。

  應該說,直到好多年後,對父親在書房裡說的這番話,梁實秋都沒完全弄明白。父親的有些話若即若離,若含深意,究系何所指呢?他曾經認真地思考過、揣度過,但最終還是難以準確的猜測到。不過,父親說這些話的心情,他在當時就立即完全領會了,而且,他也從中分明感受到了一種一個睿智老人特有的那種智慧。

  因此,他沒有猶疑,和父親談過話後,他就同妻子整裝南下了。在兵荒馬亂之中,繼續度他們別有風味的「蜜月」。

  戰亂中的南京已是風聲鶴唳,「散兵游勇滿街跑,遇到馬車就徵用。」

  梁實秋與愛人縮在巷的小房間裡,整天提心吊膽,支著耳朵聽城外日漸逼近的炮聲。可笑的是,熬到第五天頭上,這個苦心經營了數月之久的小小「安樂窩」,就實在住不下去了。於是,和朋友商量了一下,只好同余上沅夫婦共雇了一輛馬車去上海逃難。路上,還遇上兩個持槍的丘八,非要搭上他們的車。結果倒是虧了這兩個大兵,在車上一邊一個像是「衛兵」,一路順暢直抵下關。

  到達上海後,梁實秋在愛文義路找到了一個住所。隨後,在光華大學和中國公學兩處找到了一個教書匠的位置;與之同時,經朋友介紹,還當了《時事新報》副刊《青光》的主編。工作是辛苦的,每天要坐野雞汽車和四等火車連趕真茹、徐家匯、吳淞三個地方。但生活有了著落,人生的最基本條件得到了滿足,對於要求不高、適應性又很強的梁實秋來說,也就感到很不錯了。從此,可以心安理得、有滋有味的居家過日子了。特別是直到如今,他才有可能細細地體味新婚後的愉悅與甜蜜,這愈發使他在平凡灰暗的生活中尋覓到了無限樂趣。

  程季淑很快就以她的實際行動證實父親的眼光的確不錯。她溫存、賢良、能幹,教養好,有容人的雅量,心地靈透,又善於理家,很快就博得了親友的喜愛。

  這是一個令人羡慕的充滿溫馨和厚愛的小家庭。每天一大早,梁實秋要趕車。廚工雖早已為主人預備好可口的早點,但程季淑還是不放心,她要親自「起來監督」。梁實秋饒有深情地說:她每天都堅持「陪我坐著用早點,要我吃得飽飽的,然後伴我走到巷口看我搭上電車才肯回去。」晚間,梁實秋要到報館去上班,直到發完稿後才能回來。不管天多晚,妻子總要耐心地等丈夫回來才肯休息。梁實秋不久從家庭生活得到一個結論:「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比自己的家更舒適。」

  或許是他把「家」看得太重了,終於有一天妻子含笑問他:「你上樓的時候,是不是一步跨上兩級樓梯?」「是的,你怎麼知道?」「我聽著你的通通響的腳步聲,我數著那響聲的次數,和樓梯的級數不相符。」

  對此,梁實秋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在別人看來,他也許有點過分地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吧,可他卻坦然宣稱:「我根本不想離開我的房屋。吾愛吾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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