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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木清華(10)


  五、《荷花池畔》

  「歸家以後……便不由得不聯想及於二千裡外之詩人。

  此時縱猶憚煩不肯作一紙寒暄語以慰遠懷,獨不欲借此以鉤來一二首久久渴念之《荷花池畔》之新作乎?別來數旬,向者『三三丙丙的在池邊聚著』的荷錢,如今當蔚成『蓮葉何田田』矣!田田的蓮葉寢假而蔚成『花開十丈藕如船』矣!實秋,吾讀足下作品,真能攝取『紅荷』二字之神,故號你為『紅荷之神』可也。宋人評王右丞曰:『秋水芙蓉,倚風自笑』,你真當之矣。紅荷之神呀!願你佑諸荷錢之速長也。」

  以上情詞並茂的一段話,出自1922年6月19日在湖北浠水老家度暑假的聞一多寫給北京梁實秋的信。信中提到的《荷花池畔》是梁實秋未出版的一部新詩集。從未尾的幾句,可以看出聞一多對自己這位老朋友文學才華的高度推崇。

  多謝偉大的五四運動!正是在這場愛國群眾運動中,聞一多與梁實秋結下了純潔堅固的友誼。他們志趣投合,心心相印,對政治、人生、藝術的認識達到了高度的諧和一致。在清華園裡,兩個年青人走著共同的現實之路,也做著共同的未來之夢。誠如聞一多日後反復熱烈表白的那樣:「實秋啊!我的唯一的光明的希望是退居到唐宋時代。同你結鄰而居,西窗剪燭,杯酒論文——我們將想像自身為李杜,為韓孟,為元白,為皮陸,為蘇黃,皆無不可。只有這樣,或者我可以勉強撐住過了這一生。朋友啊!我現在同你訂了約,你能允許嗎?」「現擬往科泉與實秋同居……然與實秋同居討論文學,酬唱之樂,當遠勝於拘守藝城也。」「有友如實秋,月為三四書來,真情勝於手足矣。」這些話聽起來,誠不免讓人覺得更多地表現了青年人的單純、天真,似乎友誼的橋樑還缺乏更為堅實的基石,也還有待風雨歲月的侵洗磨煉,但那份絕對的真誠、滾蕩的熱情,還是非常動人的。也正是偉大的五四運動,喚醒了兩顆年輕的詩魂。

  梁實秋在同聞一多締結了友誼後,興趣一致轉向了文學藝術。他們共同從事文學批評,共同切磋書法、繪畫、篆刻藝術,更進而共同走上了新詩創作道路。他們都正青春勃發,處於寫詩的最佳年齡;他們從主觀上也確實都無比執著地忠誠於詩歌藝術,視詩歌創作為自己的第二生命。寫詩,成為他們人生的最重要內容,成為他們生命存在的證明。他們幾乎到了無日不詩的地步。他們經常這樣的互相激勵勸勉:「我正等著聽你的詩歌,好得點神經質的刺激。我要你唱出血淚來,我將傾耳旁聽,拍手叫絕。」

  世間人大都知道聞一多年輕時代寫出了無數膾炙人口的抒情詩篇,卻很少有人瞭解梁實秋也是足以與之相頡頏的優秀詩人。現在,我們必須矯正這種對歷史基本事實認識上的嚴重失誤,我們必須認識到,在郭沫若、聞一多等人之外,梁實秋也是五四之後一位熱情迸發的新詩人。他的文學活動並不局限于新月時期同魯迅等左派作家的文學論爭,事實上,在清華園裡,他的文學生命即已在詩歌王國裡一度迸發。

  憶及個人的詩歌創作,梁實秋大概永遠不會忘記清華園中那美麗的荷花池,正是在荷花池畔留連、倘徉的那無數晨昏,潛藏於他身心深處的詩歌才能被驀然喚起。碧綠的池水,青翠的荷葉,嬌豔的荷花,成為他傾吐積愫、訴說自己對人世生存複雜感受的最初對象:

  燦爛的夕陽,一縷一縷的刺我的心,
  已經薄弱的可憐了……
  我躡著足,忍著呼吸。
  輕輕的踱到池邊,
  早「忒楞……」的一聲驚走了幾條遊魚,
  空剩下一個恓恓惶惶的我,
  望著水面上漾著的幾圈波汶……
  默想:那天披開密叢的青草兒,
  爬上那暫別了的彎曲小徑,
  再沒想到驚動了一群息著的山雀,
  葉哧哧的飛去……
  嚇得深草裡的蟲兒住了鳴聲,
  松樹上的松子落了滿地。

  兩般的遭遇,引起人一樣的心情:是無聊的心境,還是寂靜的自然,這樣的冷淡……冷淡?

  聞一多後來論自己的詩,承認受兩個人影響最大。一是梁實秋:「從前受實秋的影響,專求秀麗」,一是郭沫若:「現在則漸趨雄渾、沉勁,有些象沫若。」他的基本自我估價是「界乎此二人之間」。並且以自己的《憶菊》一詩為例說:「前半形容各種菊花,是秀麗,後半讚歎,是沉雄。」聞一多許梁實秋的詩為「秀麗」,是很有見地的,以上所引那首作於1921年10月份題為《冷淡》的詩,便正可為此說之一證。

  但梁實秋的新詩絕不僅止于「秀麗」。他有才情,同時也有思想,有對生活的獨到感受。他從事詩歌創作,所仰仗的更多的便是那種「感受」。這使他寫起詩來,所追求的不會是僅以詞採取勝,而是一切好詩都具有的一種對讀者心靈的巨大穿透力。下面一首發表在《創造季刊》上的《答一多》,就曾使聞一多讀後為之激動萬分:

  燭火都要息了,
  又何有於流螢呢?
  自從我底開路的神燈。
  退出了我底眼界,
  便在我想像底官裡大放光明,
  照得各個黑角都亮了,
  象一座瑩徹的水晶宮!
  我是人間逼迫走的逃囚,
  我把荷花池做了逋藪,那裡准我恣情的唱了,
  卻只是聽著自己的歌聲——
  無歸宿的孤聲啊!
  栽無力抗拒人間底拒捕,
  借了Copid底小弩;
  怎奈那持滿待發的箭啊,
  又雕著罪人的名字,
  反將宣示了我底藏處,
  願你閑敲兒朵燈花,朋友啊!
  願你漫折幾枝筆花,
  綴在我底神思底襟上,
  做了辟邪底符錄罷!
  我更要跨上亙天的彩虹──
  象一條絕壁飛升的神尤,
  飛到海洋的彼岸——
  扇著詩人的火啊,
  坐看著你底燭影搖紅!
  但是燭火都要息了,又何有於流螢呢?

  這首詩,傾訴了詩人對聞一多的誠摯友情,但它又決不是單純的懷人之作。勿寧說,詩歌所展示的,是那一代覺醒青年共有的精神風貌。因而,這就使作品顯示出一種深連凝厚的情思。聞一多談及這首詩時,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他不再評為「秀麗」,而是稱為「濃麗」,並把梁實秋方之于中國的李商隱與英國的濟慈:「我想我們主張以美為藝術之核心者定不能不崇拜「東方之義山,西方之濟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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