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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木清華(5)


  三、「五四」運動在清華

  美麗幽雅的清華園內,生活是那般的平靜而安說。梁實秋和他的青年朋友們被這種生活所陶醉,度過了一年又一年充滿了虹彩的時光。他上課堂、做作業、踢足球、打網球、躺在宿舍的床上與同舍生海吹神聊,與二三友好踏著皎潔的月輝到荷花池畔漫步。一個禮拜過完,他還可以過上一個愉快的週末。一般情況是,他在星期六晚上提前領出一個寫著姓名的黑木牌,第二天一早交給看守大門的一個姓張的老頭兒,就可以獲准回家。沿著大道坐上一小時左右的人力車即可到家。但更多的時候,他是騎一頭毛驢,經過大鐘寺,到達西直門,而後一蹶一顛地走到自家門口。這樣,不僅路程更近,而且他也覺得更有意思,跨在驢背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味道。到家後,母親總忘不了給他做一頓可口的飯菜。到了後半晌,他可又得騎上毛驢,背一身夕陽回轉學校了。

  很難預料,假若日子不發生任何波瀾,就這麼一直過下去的話,梁實秋此後將會怎樣度過他的一生?他將會成長為怎樣一個人?

  但是,歷史的發展自有其內在的邏輯。生活於社會整體中的個體,是無法擺脫社會整體控制的。當個人在想像中為自己的未來編織各種各樣美妙的夢時,社會或許早已規定好了你未來的一切。一旦兩者發生抵觸,最後總是以前者對後者的服從告終。

  事實上,當梁實秋和他的同學們正充分地享受校園生活那難得的寧靜溫馨時,中國社會的天邊已開始隱隱響起陣陣驚雷。

  比梁實秋們還要更早的可敬的一代先驅們,在中國社會還普遍處於蒙昧麻木狀態時,在中國社會還處於子夜般濃重的黑暗時,麻醉的靈魂就已蘇醒過來了。他們人數很少,力量極小,但他們仿佛受到歷史之靈的神啟,極其分明地聽到「有個聲音常在前面催促」自己,內心裡產生了強烈的「我息不下」,「我只得走」的衝動,於是懷著滿腔悲憤不計成敗地開始了拆毀「鐵屋子」的工程。他們以生命和熱血點燃起新文化運動的火把,燃向青年們乾渴焦燥的心田,燃向黑暗大地上的遍地野草……

  偉大的五四運動在1919年爆發,不管能找到多少條理論的和現實的依據,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它與此前先驅者開展了數年之久的新文化運動是一脈相承的,是這場運動的直接成果。五四運動證實了群眾的力量,政治的力量,同時也證實了思想的力量、知識的力量。

  在這裡,我們不想也沒有必要對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作出全面的說明。但我們卻不能不看到,這場運動一經發生,立即以怎樣的深度和力度,影響和改造了一代和幾代青年的心靈,又是以怎樣的深度和力度,決定了他們此後的人生道路。

  清華學校距北京城較遠,五月四日的那一天仍如既往一樣度過。但兩三天后消息傳進清華園,清華學生們的反應又是那樣異乎尋常的強烈和迅速。學生運動象怒潮般不可遏止地開展起來,並立即匯入了北京城群眾運動的大潮中。

  半個多世紀後,梁實秋講起當年清華學校在五四運動中的表現,還十分自豪、嚮往;對那時的學潮的組織領導者表示由衷的敬佩:

  清華學生的領導者是陳長桐。他的領導才能(Charisma)是天生的,他嚴肅而又和藹,冷靜而又熱情,如果他以後不走進銀行而走進政治,他一定是第一流的政治家。他的卓越的領導能力使得清華學生在這次運動裡盡了應盡的責任,雖然以後沒有人以「五四健將」而聞名於世。自五月十九日以後,北京學生開始街道演講。我隨同大隊進城,在前門外珠市口我們一小隊人從店鋪裡搬來幾條木凳橫排在街道上,人越聚越多,講演的情緒越來越激昂,這時有三兩部汽車因不得通過而亂按喇叭,頓時激怒了群眾,不知什麼人一聲喝打,七手八腳的搗毀了一部汽車。

  作為歷史已逝去的一頁,五四運動一去不復返;但作為中國歷史最光輝的一頁,五四運動所體現的精神是永在的。有限性和無限性,短暫性和永恆性,從來都是同在並存的。對於我們後人來說,挖掘五四精神的內涵,理解五四精神的真諦,將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

  按照梁實秋的理解,五四運動最根本的意義在於中國人、尤其是中國青年人某種自覺意識的蘇醒,在重新認識自身價值、重建人性方面,邁出了艱難而又關鍵的第一步。他對此有著確切表述:

  五四運動原是一個短暫的愛國運動,熱烈的,自發的,純潔的,「如擊石火,似閃電光」,很快的就過去了。可是年輕的學生們經此刺激震動而突然覺醒了,登時表現出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氣,好象是蘊藏壓抑多年的情緒與生活力,一旦獲得了迸發奔放的機會,一發而不可收拾,沛然而莫之能禦。梁實秋談到「情緒」與「生活力」等等,意思非常顯豁。他此處是就個體生命和個體的價值著眼,以為五四運動實乃中國有史以來對倍受壓抑和摧殘的個性的大解放。

  在這一點上,梁實秋表現出向當時整個進步思潮認同的趨向。因為正是在對待個體與群體關係上,或者說,在是否承認個體地位的問題上,才能真正把傳統價值觀念和新型價值觀念最後區別開來。特別標舉出這個標準,對我們來說極為重要。因為不論什麼事物,其表現形態是可以隨時調整變化的。比如封建制度及其意識形態,可以以舊時傳統的面目出現,也可以以一種完全不同于傳統形態的變態出現,能夠變得看起未比進步更進步、比革命更革命,並且一旦逼得它以變態出現時,其封建性也必將更趨於極端化。這時,判斷它究竟屬何性質,最好的試金石便是看它在人的價值觀念上持何態度,看它對待個體地位、個體價值、個體權利是重視還是蔑視、是肯定還是否定、比傳統封建主義是有所改進還是完全相同甚或更加變本加厲。

  在另一點上,即從人類社會發展的角度上,梁實秋關於五四運動的觀點,也表現出向當時整個進步思潮認同的趨向。在他看來,五四運動對中國的固有秩序、固有體系、固有觀念是一次強烈的衝擊,而換回的,是社會的迅速發展和進步。他說:「五四運動實乃一大變局。新一代的人要造反,不再忍了。有人要『整理國故」,管他什麼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都要揪出來重新交付審判。禮教被控吃人,孔家店遭受搗毀的威脅,世世代代留下來的溝要徹底翻騰一下,這下子可把舊一代的人嚇壞了。有人提倡讀經,有人竭力衛道,但是不是遠水不救近火,便是只手難挽狂瀾。代溝總崩潰,新一代的人如脫韁之馬,一直旁出斜逸奔放馳驟到如今。舊一代的人則按照自然法則一批一批的凋謝,填入時代的溝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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