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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木清華(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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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先生的日常行止也透著新奇,經常擺出一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架勢:「仰著頭,邁著八字步,兩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兒似的,……如果笑起來,是獰笑,樣子更凶,」「鼻孔裡常川的藏著兩筒清水鼻涕,不時地吸溜著,說一兩句話就要用力的吸溜一聲,有板有眼有節奏,也有時忘了吸溜,走了板眼,上唇上便亮晶晶地吊出兩根玉箸。」 性格尤其兇暴,令人望而生畏。平常時「老是繃著臉,老是開口就罵人」,到了講臺上,更是凶得可怕。因此故,學生們送給他的綽號是「徐老虎」。有一次多喝了幾杯,紅著臉搖搖擺擺走進教室。給學生佈置作文。在黑板上寫題目時,「當然照例要吸溜一下鼻涕,就在這吸溜之際,一位性急的同學發問了:『這題目怎樣講呀?』」孰料就這麼一句話,惹惱了「徐老虎」,登時瞪起眼睛,厲聲喝斥那個學生:「題目還沒有寫完,寫完了當然還要講,沒寫完你為什麼就要問……」全班學生為之愕然。合該梁實秋倒黴,平日他是挺溫和隨便的,偏偏這次動了義氣,挺身出來為那個受責的學生分辯了幾句。這一下可更捅了馬蜂窩。「徐老虎」一腔的怒火好象終於找到了發洩口,沖著梁實秋直瀉而來:「他在講臺上來回地踱著,吸溜一下鼻涕,罵我一句,足足罵了我一個鐘頭。」據梁實秋記憶,那次「徐老虎」先生罵語中的「警句」很多,其中最精采的一句則是「×××!你是什麼東西?我一眼把你望到底!」這句話在後來同學之中傳誦甚廣,梁實秋不管和誰遇到糾葛,對方都會引用這話回敬他:「你是什麼東西?我把你一眼望到底!」 然而也正是這位「徐老虎」先生,成了清華園中影響梁實秋文學事業最大的老師之一。他講國文,思路相當開闊,絕不拘泥於僵死的教材。他自己選印教材,分發給學生,講吳稚暉的《上下古今談》,講梁啟超的《歐遊心影錄》、講《林琴南致蔡孑民書》,也講張東蓀的《時事新報》社論。雖然有時一時忘情,難免捎帶上一兩句「張東蓀這個人,我倒和他一桌上吃過飯……」一類不太得體的話,但由於他確實給學生傳播了許多新的信息,活躍了學生的思維,所以也還是能得到諒解。試想誰又不是總愛把自己想像成為非凡傑出的人物呢? 從徐先生那兒梁實秋受益最大的,還是在寫作方面。 梁實秋平生論文,最講究的是「簡練」二字,以為「簡練乃一切古典藝術之美的極則。」他「平生感意氣,少小愛文辭」,筆耕一生,對為文之道總結了一套相當完整的經驗,提出了「三境界」說。一是文思枯窘類型:「一看題目,便覺一片空虛,搔首踟躕,不知如何落筆……即或搜索枯腸,敷衍成篇,自己也覺得內容貧乏索然寡味。」他以為,「想像不充,聯想不快,分析不精,辭藻不富」,是造成這種文思不暢狀態的主要原因。二是文思泉湧類型:「縱橫自有淩雲筆」,提起筆來,「對於什麼都有意見,而且觸類旁通,波瀾壯闊,有時一事未竟而枝節橫生,有時逸出題外而莫知所屆,有時旁徵博引而輕重倒置,有時作翻案文章,有時竟至『罵題』,洋洋灑灑,拉拉雜雜,往好聽裡說是班固所謂的『下筆不能自休』。」對這種境界,梁實秋明面上褒揚為「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式」,說「裡面有一股豪放恣肆的氣魄」,但骨子裡卻大有成見,以為距離真正的作文之道尚遠。第三種境界是:「絢爛之極趨於平淡。」這才是梁實秋視為最上乘的寫作藝術境界。他描述說:這時候,寫作者懂得了割愛,懂得了「敝帚究竟不值珍視」,寫作中對於「不成熟的思想,不穩妥的意見,不切題的材料,不扼要的描寫,不恰當的詞句,統統要大刀闊斧的加以削刪。」一篇文章,只有加以這樣芟除枝蔓的功夫,才能「顯著整潔而有精神,清楚而有姿態,簡單而有力量。」 梁實秋對寫作的這些精闢意見,是他一生辛勤創作生涯的經驗之談,為甘為苦,都得之於個人的親身體驗,自不待言。但是,如若追根溯源,我們可以發現,他崇尚單純簡練,以「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為寫作極則的基本思路,早在清華讀書時即已初有體會,而且,正是那位徐錦澄先生給他傳授了這一基本寫作經驗。 有意思的是,恰恰是徐先生罵梁實秋「我一眼把你望到底」那次,酒醒之後,他批改作文,單單把梁實秋的批改得「特別詳盡」,而且還特地找到梁實秋,「當面加以解釋」。看來,還真得說這位徐先生對寫作之道是真行。他對梁實秋傳授的主要經驗是:「作文忌用過多的虛字。」該轉的地方,硬轉;該接的地方,硬接,這樣文章便顯著朴拙而有力。他又談到,文章的起筆最難,要開門見山,要一針見血,才能引人入勝,不必兜圈子,不必說套語,文章說理至難解難分處,來一個譬喻,則一切糾纏不清的論難都迎刃而解了。應該說,這樣的談論確乎精妙,是深得寫作三昧之言。 此後,他對梁實秋在寫作上的指導栽培也很夠意思,不愧為師之道。深受教益的梁實秋日後懷著感激之情這樣寫道:「他最擅長的是用大墨杠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地抹,整頁整頁地勾;洋洋千余言的文章,經他勾抹之後,所餘無幾了。我初次經此打擊,很灰心,很覺得氣短,我掏心挖肝地好容易謅出來的句子,輕輕的被他幾杠子就給抹了。但是他鄭重地給我解釋一會,他說:『你拿了去細細地體味,你的原文是軟爬爬的,冗長,懈啦光唧的,我給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讀讀看,原來的意思並沒有失,但是筆筆都立起來了,虎虎有生氣了。』我仔細一揣摩,果然。他的大墨杠子打得是地方,把虛泡囊腫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在這刪削之間見出他的工夫。如果我以後寫文章還能不多說廢話,還能有一點點硬朗挺拔之氣,還知道一點『割愛』的道理,就不能不歸功於我這位老師的教誨。」 在清華園學習期間,梁實秋引為遺憾並終生懊悔不已的,是自己當時誤信「趣味主義」,始終沒把理科功課學好,以至造成知識結構上的偏枯。那時,上生物課,他最怕的是進實驗室,「聞到珂羅芳的味道就頭痛」,看到蚯蚓田雞之類的活東西心裡也不舒服,把蛤蟆四肢釘在木板上開刀取心臟就更從心眼裡發怵。在小學時就沒學好的數學,這時感到加倍的難啃。他有一位姓孫的同學,說起來更可笑,每遇數學月考或大考,只要一看到題目,就如同「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一般,急急忙忙跑回宿舍換褲子,屢試不爽。梁實秋雖還不致於這麼狼狽,可對數學的畏難情緒始終難以消除。按照他當時的想法,自己日後將以文科為業,並不準備從事理工,那還「要這撈什子作什麼?」於是以「興趣不合」四個字,輕輕地打發掉了好幾門重要功課。他後來感到遺憾者以此。從這件事上他得出的教訓是,一個人在成長期間,「萬萬不可任性,在學校裡讀書時萬萬不可相信什麼『趣味主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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