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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木清華(3)


  今天,我們如果要問一句:是什麼因素造就了梁買秋那一代人物?最穩妥的答案當然是:社會與時代。假如我們繼續深入地思考一下:社會和時代又是通過什麼方式、什麼途徑實現其對歷史使命負載者的塑造的?那我們就不能不說,正是象梁實秋聽講的那樣,求取新知的強烈欲望推動他們進入了一個新的觀念世界,從而完成了對自身的主觀變革,成為歷史轉折時期社會變革的一代精英。

  青年人一旦柞出選擇後,其成長發展的速度是驚人的。從前,他們不斷往自己的頭腦中塞進經史子集、詩詞文章,現在又不斷地塞進「進化論與互助論,資本論與安那其主義,托爾斯泰與蕭伯納,羅素與柏格森,泰戈爾與王爾德。」塞進的內容截然相反,效果也大不一樣。前者作為知識信號系統牢固地儲存進了大腦皮層,並在那兒不斷地發酵,轉化為一種深層次的東西潛入於腦海深處;後者則直接化入血液,與青春的生命溶合在一起,變成青年一代人的思索、痛苦、追求……變成他們飛揚的意志,尖銳的神經。

  雖然還是一個青年學生,但那時梁實秋已懂得廣泛傳播新知新潮的重要性。梁啟超和周作人兩位大名人都曾到清華園作過講演。他們就都是梁實秋邀請去的。

  邀請梁啟超,梁實秋科用了同他兒子梁思成同學的便利,沒費多少周折,即順利達到了目的。

  在本世紀初那一代青年人心目中,梁任公可算是一個偶象。在梁實秋看來,梁啟超的吸引力「不是因為他是戊戍政變的主角,也不是因為他是雲南起義的策劃者,實在是因為他的學術文章對於青年確有啟迪領導的作用。」可以想見,請到這樣一位人物親蒞講演,梁實秋及他的同學們的心情該是如何激動!

  粱任公那次講演極為出色,一個生動的開場白先就把聽眾征服了。開場白只有兩句,頭一句是「啟超沒有什麼學問——」,隨後輕輕點一下頭,又加上一句「可是也有一點嘍!」梁實秋情不自抑地說:「這樣謙遜同時又這樣自負的話是很難聽得到的。」

  那次講演使梁實秋最心折之處,是梁任公那種學者風采和真摯坦誠的人格。他有文記述:「先生的講演,到緊張處,便成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時掩面,有時頓足,有時狂笑,有時歎息。聽他講到……那一段,他悲從衷來,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己。他掏出手巾拭淚,聽講的人不知有幾多也淚下沾巾了!」

  請周作人講演,是梁實秋坐人力車跑到西城八道灣周家當面敦請的。那次他還很意外地見到了魯迅先生,自然,他那時決沒料到日後會同這位素來敬愛的前輩發生激烈對抗的。

  對於今天的研究者說來,梁實秋對他同魯迅邂逅的自述該是很珍貴的歷史資料了:「轉彎抹角的找到了周先生的寓所,是一所坐北朝南的兩進的平房,正值雨後,前院積了一大汪子水,我被引進去,沿著南房檐下的石階走進南屋。地上鋪著涼席。屋裡已有兩人在談話,一位是留了一撮小鬍子的魯迅先生,另一位年青人是寫小詩的何植三先生。魯迅先生和我招呼之後就說:『你是找我弟弟的,請裡院坐吧』。」

  周作人講演的內容是《日本的小詩》,主要是向青年學子介紹日本的一種叫做俳句的詩體,本身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倒是和他初一接觸時的「第一印象」,使梁實秋保留下了深刻的記憶:「裡院正房三間,兩間是藏書用的,大概有十個八個木書架,都擺滿了書,有豎立的西書,有平放的中文書,光線相當暗。左手一間是書房,很爽亮,有一張大書桌,桌上文房四寶陳列整齊,竟不像是一個勤於寫作人的所在。靠牆一幾兩椅,算是待客的地方。上面原來掛著一個小小的橫匾,『苦雨齋』三個字是沈尹默寫的。齋名苦雨,顯然和前院的積水有關,也許還有屋瓦漏水的事情,總之是十分惱人的事,可見主人的一種無奈的心情……俄而主人移步入,但見他一襲長衫,意態悠然,背微佝,目下視,面色灰白,短短的髭須滿面,語聲低沉到令人難以辨聽的程度。一僕人送來兩盞茶,日本式的小蓋碗,七分滿的淡淡清茶……』

  這一篇關於周作人及其居處環境的「素描」,純粹是由初步觀察獲致的感性印象;但我總以為,在這短短的話語裡,實際把周作人的內在精神、氣度也都概括無遺了。讀後對周作人其人的認識,比讀許多不著邊際的關於周作人的長篇大論都更準確、深刻。梁實秋三十年代在北京大學與周作人同事三年,彼此間有了更多過從,但亦仍以這「第一印象」更深刻難忘。

  清華學校所給予梁實秋的,是多方面的。他在這裡獲得了許多真正的新知識,同時也矯正了從前自以為是的一些知識。比如,他從小即喜歡繪畫,來清華後,一位教美術的洋先生又要他從頭學起,要求極嚴格,要他反來複去地畫炭畫、描石膏象,畫「院裡的一棵松樹」。開初,他還很不服氣,「妄以為在小學時即已臨摹王石谷、惲南田,如今還要回過頭來畫這些死東西?自以為這是委屈了我的才能。」但隨著真知識的增加,他的認識逐步加深,意識到那「其實只是狂傲無知。」的確,在懂得了米蓋朗琪羅、達·芬奇、羅丹、梵高之後,回過頭去再重新對照一下王石谷、惲南田,對一個正處於渴求新知狀態中的學子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自不待言。

  對於一個月後主要以寫作為業的人來說,在清華學校的幾年中,梁實秋更是獲益匪淺。他後來能寫出優美的新詩、漂亮的散文、縝密結實的評論文字,自然是他有那種才具、稟賦,但卻也不能不看到他在學生時期所得到的良好訓練,其中尤以清華園中一個名叫徐錦澄的老師,對他幹淨利落、雅潔清爽文風的形成影響最深。

  這位徐先生在梁實秋後來的記述中,顯得很古怪,首先相貌就古怪:「腦袋的輪廓是有棱有角的,很容易成為漫畫的對象。頭很尖、禿禿的,亮亮的,臉型卻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象《聊齋志異》繪圖中的夜叉的模樣。他的鼻子眼睛嘴好象是過分地集中在臉上很小的一塊區域裡。他戴一副墨晶眼鏡,銀絲小鏡框,這兩塊黑色便成了他臉上最顯著的特徵。」擅畫的梁實秋,有時技癢,在課堂上常忍不住抽出筆來,三兩下便給這位先生勾勒出一副絕妙的漫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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