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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木清華(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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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看「閒書」。「閒書」也者,把許多小說也包括在內。據說這類書是為「成年人消遣之用,不是誨淫就是海盜,年輕人血氣未定,看了要出亂子的。」可笑的是,梁實秋初進清華,聽一個朋友說,海澱有一家小書店可以買到石印小字的各種小說。他忘乎所以,乘興而去,買回來一部《綠牡丹》。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偷看,倦極而眠,翌晨起來忘記從枕下檢起,不幸被查寢室的齋務先生發現後拿走了。當天有條子送來,要他去回話,此時他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到了齋務室,一向以對學生嚴厲著稱的齋務室主任陳被田先生二話沒說,辟頭把那本《綠牡丹》往梁實秋面前一丟,厲聲道「這是嘛?」(「嘛」者天津話,即「什麼」的意思)。還算梁實秋有運,事後沒有受到重責。好多年後,梁實秋談起此事,猶記憶如新,稱之為「『綠牡丹』事件」。 ——早晨七點起床後,必須於七點二十分準時到食堂吃三個饅頭加四碟小菜的早飯。學生各有學號,缺席者就要記下處罰。還是那位陳筱田先生,每當學生早飯,常常躲在門背後,拿著紙筆把遲到者按學號一一記下,一個也不會漏網。這位陳先生記憶力過人,能把全校學生的學號一一記在心裡,分毫不爽。更可異者,十幾年後,在南京車站,梁實秋偶然遇上了陳先生,睹面之際,陳先生脫口而出,叫的仍是梁實秋當年在清華時的學號。——學生必須每兩星期寫一封家信,交齋務室登記寄出,違者受罰。 ——每星期必須至少洗澡兩次。洗後簽上名字,以備查核。一星期一次不洗者予以警告,仍違抗者在星期五下午四時舉行的周會上點名批評,若繼續怙惡不悛就派員監視強制執行。這一項「必須」最令人不快。舊時代中國人向來沒有洗澡的習慣,尤其在公共浴池集體沐浴,把父母授予的身體髮膚全都裸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豈不有違聖人遺教?但事到如今沒有辦法,這聖教名節也實在難以保持,只好硬著頭皮遵守了事。 依照學校紀律,對於敢於抗命者,要給予各種處罰。最輕微的處分是關進「思過室」,靜坐數小時,室內牆壁上滿掛著各種格言,所謂「閉門思過」者是也。雖然處分不算嚴重,但卻算從此有了前科,以後再也不會獲得品行優良獎的大銅墨盒的資格。經若干次思過後等於記一小過,積三小過為一大過,三大過之後即屬惡貫滿盈,不可救藥,實行最後的一招——開除。 清華學校初創時期所實行的各種規章制度,究竟優劣利弊若何,在當時看法不一,但在中國教育界總算是開了一種新風氣。學生的反應也比較有趣,最初反感,繼而適應,最後悅服,甚至還能從教育學、心理學中找到這樣做的理論根據。梁實秋後來就說過:「事後想想像陳筱田先生所執行的那一套管理方法,究竟是利多弊少,許多作人作事的道理,本來是應該在幼小的時候就要認識。許多自然主義的教育信仰者,以為兒童的個性應該任其自由發展,否則受了摧殘以後,便不得伸展自如。至少我個人覺得我的個性沒有受到壓抑以至於以後不能充分發展。」在這裡,他把發展個性同培養現代的公德意識同時並舉,以為二者是一種相互諧調的統一關係。 現在,須要談到的,是清華學校最初實行的招生制度。從中似也可以看到現代教育最初引進中國時與舊的教育體制相互交匯的有趣現象。 由於學校是用美國退還的庚子賠款建立,而庚子賠款當初又是由全國各省攤派的,按照利益均沾的原則,錄取學生即應該按照攤款數量的比例分派。梁實秋應試的癸亥年,他所在的直隸省分得五名指標。參加初試者有三十幾人,取十名,而後再經複試遴選五名。這時便出現了可笑景象。梁實秋記錄複試時的過程說——「複試由省長朱家寶親自主持,此公夙來喜歡事必躬親,不願假手他人,居恒有一顆閒章,文曰:『官要自作』。我獲得初試入選的通知以後就到天津去謁見省長。十四歲的孩子幾曾到過官署?大門口的站班的衙役一聲吆喝,嚇我一大跳,只見門內左右站著幾個穿寬袍大褂的衙役垂手肅立,我這巡走進二門,又是一聲吆喝,然後進入大廳。十個孩子都到齊,有人出來點名。靜靜地等了一刻鐘,一位麵團團的老者微笑著踱了出來,從容不迫地抽起水煙袋,逐個地盤問我們幾句話,無非是姓甚、名誰、幾歲、什麼屬性之類的談話。然後我們圍桌而坐,各有毛筆紙張放在面前,寫一篇作文,題目是『孝弟為人之本』。」 官僚和舊時衙門的威風、氣派,從這種威風、氣派中所透出的僵硬、陳腐、愚蠢,都在這番話裡歷歷分明,惟妙惟肖地映了出來。如果有誰目睹了這番場景,同時聯想到學校的開辦最初出自大洋彼岸的美國老羅斯福總統的動議,想來一定會啞然失笑。 好在少年梁實秋在通過了那場滑稽的複試後,便基本從此擺脫了它所代表的那種形態的文化意識的糾纏,轉而進入了一個對他說來完全陌生而又新鮮的文化環境。 在清華園,他度過了八年時光。 二、平靜的校園 儘管清華學校存在不少不盡如人意之處,甚而還有一些弊端,但在梁實秋看來,它依然是值得懷戀的。這所學校不僅不同於當時如雨後春筍般遍地冒出的各類官辦或民辦「學堂」,與一些名聲藉藉的大學也有區別。它畢竟是以更先進的教育思想為其辦學指導方針,較之其它高等學校畢竟具有更為鮮明的現代色彩,它所羅致的各方面人物也畢竟堪稱當時最優秀的人材。在清華園,梁實秋好似忽然成熟了。他熱切地閱讀《阿麗斯異鄉遊記》、《陶姆伯朗就學記》、《柴斯菲德訓子書》、《金銀島》、《歐文雜記》、《洛傑爵士雜記》、《七山牆之屋》、《塊肉餘生述》、《威尼斯商人》等讀物。 這些從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文學作品,不但在他眼前展示出一幅幅新奇、瑰麗的形象世界,而且,也突入了他的理性思維之中。他開始懷著驚喜參半的心情,以極大的興趣,對充斥於這些作品的新鮮觀念、新鮮意識細緻地咀嚼著、吸吮著,他從這些讀物裡讀到的是分明不同於《論語》、《史記》、《漢書》、《杜詩》以及《綠牡丹》、《水滸傳》、甚而《紅樓夢》的另一種情致,另一種風韻。他那時求知的欲望「變得非常旺盛」,「對於一切的新知饑不暇擇地吸收進去」,「每次進城在東安市場,勸業場、青雲閣等處書攤旁邊不知消磨多少時光流連不肯去,幾乎凡有新刊必定購置」,「三十歲以後,自己知道發奮讀書,從來不敢懈怠,但是求知的熱狂在五四以後的那一段期間仍然是無可比擬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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