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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拾趣(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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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給予梁實秋的精神刺激頗大,甚而動搖了他心目中原本不錯的孔子形象。在此之前。他讀過《孔子家語》,對其中的一段話記憶很深:「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獨立東郭門外。或人謂子貢日:『東門外有一人焉,其長九尺有六寸,河目隆顙,其頭似堯;其頸似皋陶,其肩似子產,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然如喪家之狗』。子貢以告,孔子欣然而歎曰:『形狀未也。如喪家之狗,然乎哉』。「他以為這段記載很傳神,說明孔子其實是一個很近人情並富有幽默感的人。但非要莫明其妙地尊他為「至聖先師」,還得行三跪九叩大禮,則不免啟人疑竇:有這種必要嗎?在五福學堂給孔子牌位行禮那次,梁實秋隨大家站起來使勁地拍打膝頭上的塵土時,口裡不言,心裡可老嘀咕著這麼一個問題:「孔子是什麼模樣,毫無所知,為什麼要給他行三跪九叩我也不大明白。」多年後,梁實秋到美國西雅圖一家日本雜貨店遛彎,見那個店的後門外有一小片空地作停車場,牆上以英文寫了一行字:「孔子曰:『凡非本店顧客,請勿在此停車』。」由這個笑話,粱實秋深受啟發,他想到的是:「這位日本老闆很有風趣,雖然是開玩笑,但沒有惡意,沒有侮辱聖人之意。我們從他的這場玩笑,可以看出若是把孔子當作一個偶象看待,那是多麼令人發噱的事。」 由於以上的緣故,梁實秋對於他的發蒙母校,沒有留下好印象,只有一點往事他覺得還值得懷戀:「後院有一棵合歡樹,俗稱馬纓花,落花滿地,孩子們搶著拾起來玩,每天早晨誰先到校誰就可以撿到最好的花。我有早起的習慣,所以我總是拾得最多。」 沒有想到的是,後來這個學堂關門大吉,連這種水平的學校也無法再繼續上。關心子女教育的父親只好在西院書房裡開闢了一個書塾,請了一位名叫賈文斌的清朝拔貢,來教授梁實秋和他的大哥、二姐共三個學生。五福學堂儘管陳腐,究竟還是在新風氣下辦起的「學堂」,究竟還有一批天真爛漫又活潑調皮的孩子朝夕為伴,究竟還可以搶先起早去撿落滿院子的馬纓花花朵。現在,重新回到這沉悶得發黴的私塾之中,對於梁實秋和他的兄姊們來說,無異是一重大的精神打擊。雖然這賈文斌先生不再讓他們反復地去讀那枯燥乏味的《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事實上是梁實秋姐弟們都已讀過)之類的舊式兒童教科書,而是教他們從「人、手、足、刀、尺」、「一人二手,開門見山」和「司馬光幼時……」的新編國文教科書讀起,但他們總是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象小鳥渴望天空一樣,他們也時刻在幻想中編織著理應屬他們自己的廣闊神奇的世界。 特別令他們難以忍受的,是這位賈先生全然不懂現代教育,對學生仍然恪守著傳統的教育方式。他的教育思想歸結到一點,就是:「念背打」三部曲。 如同叛逆行為往往產生於高壓和強權統治一樣,梁家私塾教育的結果孕育出的是子女們各種形式的反抗。按一般標準,梁實秋兄弟姐妹們是應該屬所謂「好孩子」行列的,他們生長於較好的家庭環境,有教養,通人情,性格也大都偏向于溫和、淳厚一路。但私塾中的那種扼殺兒童天性的教育方式終於使他們再也忍無可忍。於是,他們想的不是先生一再要求的認真讀書,恰恰相反,而是淘盡心思地同先生搗亂:梁實秋是這樣記述他的書塾生活的: 書房有一座大鐘,每天下午鐘鳴四下就放學,我們時常暗自把時針向前撥快十來分鐘。老師漸漸覺得座鐘不大可靠,便利用太陽光照在窗紙上的陰影用朱筆劃一道線,陰影沒移到線上是不放學的。日久季節變幻陰影的位置也跟著移動,朱筆線也就一條條地加多。二姊想到了一個方法,趁老師不在屋裡替他加上一條線,果然我們提早放學了,試行幾次之後又被老師發現,我們都受了一頓訓斥。 辛亥革命的前二年,梁實秋結束了在私塾的學習,接著進入設立在大鴉鴿市的陶氏學堂。這裡呈現出的另一番景象,同樣使人哭笑不得,不免產生某種荒誕之感。 陶氏學堂的創立者是清朝大臣陶端方。在清末的官僚中,端方要算是鶴立雞群的佼佼者。他學識不錯,收藏極富,一生酷愛金石;更主要者,他還比較通曉大勢,思想比較開朗。開辦學堂,是他看到自己家人口眾多,主要是為教育自己的子弟,也招收外面的學生。不能否認,在這同時他也暗懷著傳授新知識以適應日進日新的世界新潮流的良苦用心。 但是,以端方的思想認識水平,自然難以預計到:在一個總體上還是封建意識全面專政的國度裡,希圖引進一點新文明,進行以不毀傷固有肌體為前提的小小變革,以補弊救偏,挽回頹勢,其結果必定是徒勞可笑的。因為,封建勢力的大染缸,胃口奇大,能吞齧得下一切為它所不歡迎的東西。它能使一切新舉措暗中發生變化——變得更合於它自己;可以說,看來好象肯定有效的所有好藥劑、好方子,一投進這口染缸,必定會發餿變味,變得又酸又澀。 陶氏學堂帶有強烈的貴族色彩,收費甚昂。但梁實秋的父親一心要兒女們「受新式教育」,所以不惜學費負擔把幾個孩子一下子全都送到了這所學校。 也許陶氏學堂這所「當時公認最好的學校」,在其開辦之初,真的一度比較「好」過吧。反正在梁實秋到這兒上學的時候,全然不象人們認為的那個樣子。梁實秋在這裡沒有讀上幾天,就己對它產生了強烈的反感。他實在掩飾不住對陶氏學堂的厭惡,說:「所謂新式的洋學堂,只是徒有其表。我在這學堂讀了一年可以說什麼也沒有學到,除非是讓我認識了一些醜惡腐敗的現象。」 梁實秋所謂:「醜惡腐敗的現象」,可以以下面的事例為證:「陶氏學堂是私立貴族學堂,陶氏子弟自成特殊階級原無足異。但是有些現象卻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陶氏子弟上課時隨身攜帶老媽子,聽講之間可以喚老媽子外出買來一壺酸梅湯送到桌下慢慢飲用。聽先生講書,隨時可以寫個紙條,搓成一個紙團,丟到老師講臺上去,代替口頭發問,老師不以為忤。陶氏子弟個個恣肆驕縱,橫衝直撞,記得其中有一位名陶栻者,尤其飛揚跋扈。他們在課堂內外,成群的呼嘯出入,動輒動手打人,大家為之側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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