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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拾趣(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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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對京劇的欣賞水平堪算是登堂入室,但其中也經歷過一個過程。 同一般人一樣,最初他感興趣的是醜戲、武戲,象那種打出手、遞傢伙的場面,他特別著迷。因此有一段時間,他格外喜愛刀馬旦九陣風(閻嵐亭)的《百草山》、《泗州城》等一類戲碼。著迷入魔之後,還買了刀槍棍棒在家裡同哥哥一起練習遞傢伙,有一兩招屬然練得不錯。可是有一次模仿《打棍出箱》中范仲禹甩鞋的絕技,他哥哥一時沒把握准,把一隻大毛窩嗖地一聲不偏不斜正好甩到祖父母住的上房的一扇玻璃窩上,嘩啦一聲,玻璃粉碎。不用說,兩人都遭到了一頓嚴厲的責罰。後來,梁實秋對京劇的熱愛日益加深,欣賞水平也日益提高,最後也成了一個「聽戲」的角兒。照他自己說,那時他已達到這樣的境界:「只要能聽到一兩段韻味十足的歌唱,便覺得那抑揚頓挫使人如醉如迷,使全身血液的流行都為之舒暢勻稱」。 梁實秋同劇場裡一般的觀眾又有不同之處。他之熱愛京劇藝術,不象普通戲迷們一樣,僅僅著眼於舞臺本身。對於舊式戲園中那種嘈雜熱鬧、以及由這種嘈雜熱鬧場面形成的特殊氛圍,他也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獨特生活氣息。 舊式的戲園是非常簡陋的,全是窄窄的條凳,窄窄的條桌,而又並不面對舞臺,要朝臺上看必須扭轉身子。但在這裡有一個最大也最難得的好處:可以放肆。孩子們可以隨意吃喝,花生瓜子不必論,冰糖葫蘆,酸梅湯、油糕、奶酪、豌豆黃……應有盡有。「成年人的嘴也不閑著,條桌上接著幹鮮水果蒸食點心之類。賣吃食的小販大聲吆喝,穿梭似的擠來擠去,又受歡迎又討厭。打熱手巾把的茶房從一個角落把一卷手巾擲到另一角落,我還沒有看見過失手打了人家的頭」。有人戲稱扔手巾把這一行為「戲外之戲」,認為是看一場戲「不可或缺」的一節。 在家中或在更莊重場合時人人都須做出的一臉莊嚴相現在完全不再成為必要。要在夏天,乾脆連上衣也都脫掉,一律的打赤膊。梁實秋初次進戲園看戲時,大為親眼見到的一幕壯觀景象而驚異:「你環顧四周,全是一扇一扇的肉屏風……前後左右都是肉,白皙皙的、黃澄澄的,黑黝黝的,置身其間如入肉林……戲一演便是四五個鐘頭,中間如果想要如廁,需要在肉林中擠出一條出路,擠出之後那條路便翕然而閤,回來時需要重新另擠出一條進路。」 總之,來到戲園,誰都可以入鄉隨俗,放肆一番,享受到幾個時辰的輕鬆、解脫樂趣。在這裡,「人人可以自由行動,吃、喝、談話,吼叫、吸煙、吐痰、小兒哭啼、打噴嚏,打哈欠,揩臉,打赤膊,小規模的拌嘴吵架爭座位,一概沒有人干涉。在哪裡可以找到這樣完全的放肆的機會?」那麼,在這種環境裡怎能聽戲?又豈不太苦?梁實秋的回答是:「苦自管苦,卻也樂在其中。」在他看來,聽戲為的是尋覓人生樂趣,同樣的樂趣在此處失去而在彼處得到,其結果還是一樣的。 而事實上,中國的舊戲舞臺上,藝術本就十分貼近生活的原生狀態,它之能獲得觀眾,其優勢正在於此。梁實秋記述過他親眼見過的一個有趣的故事:「看戲的時候,也少不了有賣酪的托著盤子在擁擠不堪的客座中間穿來穿去,口裡喊著『酪——來——酪!』聽戲在入神的時候,賣酪的最討人厭。有一回小丑李敬山,在臺上和另一小丑打諢,他問:『你聽見過王八是怎麼叫喚的麼?』『沒聽過』。『你聽——』這時候有一位賣酪的正從台前經過,口裡喊著『酪——來——酪』!於是觀眾哄堂大笑」。在這裡,藝術家在他的藝術中裝進的簡直就是生活的原汁,行為雖然跡近惡作劇,卻也準確體現了這門藝術的本然面貌。 或許正是由於與京劇有著血緣般的親密關係,梁實秋十分關心這門藝術的演變,對其不可挽回的沒落頹勢表現出說不盡的惆悵。他以為,京劇就得是地地道道的京劇,什麼改革、改良之類,只能適足於加速其滅亡、而在臨消亡前再丟一次臉而已。中年以後,他有一回看尚小雲演出《天河配》,見這位高頭大馬的演員穿著緊貼身的粉紅色內衣褲作裸體沐裕狀,台下觀眾樂得直拍手,不由痛心的說:「完了,完了,觀眾也變了!有什麼樣的觀眾就有什麼樣的戲。聽戲的少了,看熱鬧的多了。」他常常說:「我們中國的戲劇就象毛筆字一樣,提倡者自提倡,大勢所趨,怕很難挽回昔日的光榮。時勢異也!」這話說得雖然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卻也表現出一個通人在體察事理時的明達。 六、「小時了了長未必佳」 梁實秋那一代人後來在中國歷史舞臺上於各個方面都紛紛扮演了重要角色,成為幾千年文化傳統中最有特色、也最難以取代的一代。歷史似乎特別垂青於他們,責無旁貸地賦予他們以對性質相差最大的兩種社會形態、思想文化形態以摧陷廓清的任務;於是,在努力踐行這種歷史使命的過程中,一大批人物成為各個領域篳路籃縷的開拓者、巨人。 也就是說,正當他們降生的時候,中國社會踏進了一個較之此前數千年都有巨大差異的時代。梁實秋上小學時,辛亥革命爆發,滿清皇帝被推翻了,中華民族這條歷史長河中的大航船好象也要按照已被許多先進民族證明是正確的航線拔錨起航了。然而並不,皇帝的標準的封建統治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軍閥的不那麼標準的封建統治;正統的封建思想文化體系遇到了挑戰、甚至受到撻代,不那麼正統的封建思想、封建文化依然禁錮著多數人的頭腦。中國的航船在淤泥中陷得太久、也太深了,以至沒有足夠的動力、單憑一兩次簡單的「運動」已不足以將之拖出封建的泥沼。命中註定,它似乎還要在封建泥沼中掙扎、呻喚更長的歷史時期。對於中華民族,這是個悲劇;但對於生活在那個時代環境中的優秀人物,則成為一種機遇,歷史給他們提供了充當「英雄」角色的客觀條件。 所以,這一代人的成長過程是比較有趣的。他們的存在環境是那樣的混沌迷離,清濁莫辨。魯迅多次講到的早上聲光化電、晚上子曰詩雲,此處握手擁抱、彼處磕頭打拱的情景,正是那一代人所共同面臨的生活窘境。他們誰也擺脫不了這種荒誕化的生活真實。——然而,恰是這種荒誕的現實環境,培養、孕育了中華民族的一代精英。 染實秋的小學時代,便是在充滿了這種荒誕色彩的環境中度過的。 他最早上的學校,是設在內務部街西口內路北的一個學堂,離他家很近,只隔著四、五個門面。既稱學堂,當然有別於私塾;但學堂的名字卻又作怪:因校門橫楣上有磚刻的五個福字,故稱之為五福學堂。開學那天,學生們一律被要求穿戴上纓帽呢靴,站成整整齊齊的隊伍,然後便有「穿戴整齊的翎頂袍褂的提調學監們搖搖擺擺地走到前面,對著至聖先師孔子的牌位領導全體行三跪九叩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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