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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拾趣(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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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系,聖賢難免。梁實秋勸別人隨遇而安,他自己有時候反倒未必做得到。他六十三歲時在臺灣師範大學退了休,從此再不能「坐擁皋比」,心頭頓時感到空落落的不是滋味。特別有一年要換身份證,他在職業一欄裡填的是「某校教授(退休)」字樣,但發下來一看,卻光禿禿地變作了一個「無」字,更覺爽然若失。儘管他也明知教書這種職業並沒什麼風光,他自己就曾兩次為此大觸黴頭(一次是碰到一位拐彎親戚,寒暄中對方問梁實秋現在「在什麼地方得意?」梁告以在某校教書,對方登時臉色一變,順口說道:「啊,吃不飽,餓不死。」另一次是在聚飲間,一位剛剛平步青雲的權門顯要,喝過幾杯酒後,按捺不住,歪頭睇視梁實秋說:「你不過是一個教書匠,胡為廁身我輩間?」一言即出,舉座皆驚,主人過意不去,急忙小聲勸慰梁實秋道:「此公酒後,出言無狀」),不過一想到自己從此成了「無業之人」,雖《禮記》上明明寫著:「其少不諷誦,其壯不論議,其老不教誨,亦可謂無業之人矣」。冠冕堂皇,煞是好聽,但仍不免恝然自傷。出於這種心情,後來,他刻了一方圖章,文曰「無業之人」!聊以解嘲,且以自遣。 幼年間,梁實秋還對放風箏「有特殊的癖好」,他說自己「從孩提時起直到三四十歲,遇有機會從沒有放棄過這一有趣的遊戲」,為他的童年生活又增加了一份絢爛與光采。 離他家不遠,在一個二郎廟旁側有一爿風箏鋪,鋪主姓於,人稱「風箏於」,在北京九城小有名氣。幼年時的梁實秋,是這爿鋪子的經常顧主,在這裡他可以買到自己心愛的各種各樣的風箏,象肥沙雁、瘦沙雁、龍井魚、蝴蝶、蜻蜒、鯰魚、燈籠、白菜,蜈蚣、美人兒、八卦、蛤蟆等等,真是應有盡有。做工也極盡工巧,魚的眼睛是活動的,可以滴溜溜地轉;蝴蝶蜻蜒的翅膀是軟的,能夠上下波動,隨風搖擺;還有的或裝上鑼鼓,或安置弦弓,或二者兼備,放上天后,從遙遠的高空可以傳來陣陣悅耳的樂聲,真正做到了詩人所描繪的那樣: 夜靜弦聲響碧空,官商信任往來風, 依稀似曲才堪聽,又被風吹別調中。 對於梁實秋,放風箏是難得的娛樂,但又不是單純的娛樂活動,他還同時以他纖細敏銳的心靈從中感悟到另一番情趣。當他手裡牽著長線,把一隻蝴蝶或龍井魚放到高遠的碧空之際,尤其當夜晚把系有小紅燈籠的風箏放上天空時,仰望紅光朦朧,猶如閃爍的星辰,這時候,他雙腳雖然站在大地上,但一顆心卻早已飛出軀殼,飛到了另一個奇妙無比的世界。對此,他動情地記述道: 放風箏時,手牽著一根線,看風箏冉冉上升,然後停在高空,這時節仿佛自己也跟著風箏飛起了,俯瞰塵寰,怡然自得。我想這也許是自己想飛而不可得,一種變相的自我滿足罷。春天的午後,看著天空飄著別人家放起的風箏,雖然也覺得好玩,究不若自己手裡牽著線的較為親切,那風箏就好象是載著自己的一片心情上了天。真是的,在把風箏收回來的時候,心裡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好象是遊罷歸來,雖然不是掃興,至少也是盡興之後的那種疲憊狀態,懶洋洋的,無話可說,從天上又回到了人間,從天上翱翔又回到匍匐地上。 梁實秋的這番話對我們來說具有特殊意義,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認識個體心靈的信息,表明一個個體生命正在逐步脫離懵然無知、混混沌沌的童稚狀態。當他牽著風箏如癡如狂地在原野上奔跑的時候,從表像看,與從前那個別出心裁地捉弄祖父給祖父買「狗屎橛、貓屎橛」吃、讀書時蹬翻小炕桌的兒童原也沒有什麼區別。但實際上,區別正在產生。區別就在於,現在,某種自覺意識正慢慢地在他身上蘇醒,一種為人所獨有的能力——對世界對自身的感知能力——正被神奇般地注入他的體力。一旦當這種自覺意識和感知能力完全成熟,那麼,作為人,他才將真正是充實的、完整的。 引導少年梁實秋真正進入藝術思維領域的,還有京劇。誠如他個人所說: 「生長在北平的人幾乎沒有不愛聽戲的。我自然也非例外。」京劇,這一最具有民族傳統、民族特色的文化載體,也成為日後他在幾種異質文化的交匯、撞擊中進行對比選擇的重要參照。 他可以說是生正逢時,少年時分趕上了京劇藝術的全盛時代。老一代京劇藝術家象譚鑫培、俞菊笙、汪桂芬等雖已先後引退,但後起的一代人以更為卓異的藝術創造力,正努力把京劇藝術推向新的高潮。那時,登臺獻藝的如陳德琳,劉鴻升、龔雲甫、德珺如、裘桂仙、梅蘭芳、楊小樓、王長林、王鳳卿、王瑤卿、余叔岩等,都是他耳熟能詳的一代大師。當時戲迷們和票友們聚在一起談戲,一提起老生必定是余叔岩,談武生則是楊小樓,老旦是龔雲甫,青衣是王瑤卿、梅蘭芳,小生是德珺如,刀馬旦是九陣風,醜是王長林……談起這些人,真有一肚皮說不完的話。 好多年後,梁實秋對這些人都懷有十分親切的感情。他懷念扮相嫵媚而武功高強的九陣風,武戲文唱而一舉手一投足無不中節的楊小樓,調門特高而鼻音爽亮的銅錘花臉裘桂仙;同時也欣賞喉嚨沙啞而韻味十足的龔雲甫,短小精悍而口音微怯的開口跳張黑,生就一張驢臉而嗓音清脆如鶴鳴九皋的德珺如;還有唱「三斬一探碰碑滾蛋」的劉鴻聲等等。從這些前輩藝術家那裡,梁實秋最初感受到了京劇藝術的魅力。 欣賞京劇,最講究的莫過於一個「聽」字。舊時的北京,凡是真正的行家,都一律說聽戲,從不說看戲。恰如梁實秋所描繪的那樣:觀眾們「坐在戲園子的邊廂下面,靠著柱子,閉著眼睛,凝神危坐,微微地搖晃著腦袋,手在輕輕地敲著板眼,聚精會神地欣賞那舞臺上的歌唱,遇到一聲韻味十足的唱,好象是搔著了癢處一般,從丹田裡吼出一聲『好』!若是發現唱出了錯,便毫不容情地來一聲倒好。這是真正的聽眾,是他來維繫戲劇的水準於不墜」。梁實秋的這最後一句話十分準確,道出了藝術的創造者和欣賞者之間互為因果的密切關係。 為表演和演唱叫好或者喝倒采,對於演員和觀眾來說都是十分嚴重的事。應該叫好而不叫,是極大的失禮,但「不該叫好的時候不可以叫好,更不可以怪聲叫好」。誰如果怪聲怪氣的瞎搗亂,演員下臺後會親自登門請教,要是講不出令人滿意的道理,說不定還會挨一頓揍。不過要是演員唱砸了,觀眾也是不留情面的,一陣倒彩會使得他無地自容。據說譚富英出科不久,有一次在吉祥茶園唱《四郎探母》,唱到「站立宮門叫小番」一句時,應該有個嘎調。不料一時嗓子不聽使喚,沒有嘎上去,台下懂戲的觀眾登時報以一片倒好,情形極為尷尬。第二天譚富英又貼出了《四郎探母》,演出格外賣力,一聲嘎調唱得飽滿響亮,台下還是同一批觀眾,立即以一個「滿堂彩」對演員的功夫表示讚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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