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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拾趣(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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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以為極有趣的,是北京人日常生活中的「禮」,這種「禮」實際是平民百姓們在艱難的環境中基於自身的生存而需要維護的一種彼此間的正常的合度關係。 梁實秋在舊時代北京的商店裡觀察到的現象是很有意思的。 他說去瑞蚨祥買綢緞,一進門就可以如入無人之境,照直的往裡闖,見樓梯就上。上面自有人點頭哈腰,奉茶獻煙,陪著聊兩句閑天,然後依照主顧的吩咐支使徒弟東搬一塊金緞,西搬一塊絲絨,抖落滿一大檯面。任你褒貶挑剔,把嘴撇得瓢兒似的,店夥在一旁只是陪笑臉,不吭一口大氣。多買少買,甚至不買,都沒有關係。客人揚長而去,夥計恭送如儀。 到了飯館,禮儀更周備,也更透著親切,真使人有如坐春風、賓至如歸之感。一進門口馬上就有人起立迎迓,大聲喊著:「二爺來啦!」或「三爺來啦。」顧客排行老幾,店夥能記得清清楚楚。點菜的時候,跑堂的會主動的告訴你:「二爺,別吃蝦仁了,蝦仁不新鮮!」要是換上山東人開的館子,這句話可就變成了:「二爺,甭吃蝦夷兒了,」蝦夷兒不信香。」一陣磋商之後,恰到好處的菜單擬好了。如果等菜不來,客人不耐煩地拿起筷子敲擊盆子,這在從前的北京飯館裡是一件極為嚴重的事情,表示招待不周。不光掌櫃的要親自出來當面道歉,而且還馬上挑起門簾讓客人看著當班的跑堂扛著鋪蓋走出大門——表明他已遭辭退。而事實往往是他從大門出去又從後門回來了。儘管如此,主客之間的那份相待如賓的關係還是令人心嚮往之的。 中國的「禮」,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命題。不同階層的禮有著完全不同的內容,不同的作用。有的不懂禮而實際踐行禮,有的制定禮而蔑視禮、踐踏禮,有的靠禮維護正當生活的權益,有的以禮殺人,以禮吃人。古代的聖人一再地慨歎:禮失而求諸野。有以夫! 梁實秋感興趣的,還有北京人對生活所特有的那藝術眼光和態度。在他看未,北京人雖地處朔方,經年風沙撲面,但這裡的人民大眾心理卻頗細膩,對生活有著獨到的體驗與感受。 就說吸煙吧,本來是很不起眼的小事一樁,但北京人吸起煙來就另多有一番情趣。梁實秋以他的祖母為例說:「我祖母抽水煙。水煙袋仿自阿拉伯人的水煙筒(hookah),不過我們中國製造的白銅水煙袋,形狀乖巧得多。每天需要上下抖動的沖洗,呱噠呱噠的響。有一種特別的煙絲,蘭州產,比較柔軟。用表心紙柔紙媒兒,常是動員大人孩子一齊動手,成為一種樂事。」 若是碰上家裡有病人,需要延請當時的一位名醫周立桐來看病,這一「樂事」就更被藝術化,具有了更高的可欣賞性。梁實秋十分生動地描畫這一圖景說:「老人拿起水煙袋,裝上煙草,突的一聲吹燃了紙媒兒,呼嚕呼嚕抽上兩三口,然後抽出煙袋管,把裡面燒過的煙燼吹落在他自己的手心裡,再投入面前的痰盂,而且投得准。這一套手法幹淨利落。抽過三五袋之後,呷一口茶,才開始說話:『怎麼?又是哪一位不舒服啦?』每次如此,活龍活現。」 這種把日常生活藝術化、趣味化,努力從中咂摸點滋味出來的趨向,不僅衣食不缺的中上等人為然,就是終年啼饑號寒的販夫走卒,只要有可能,也能從平庸的生活和簡單的勞動中尋覓到許多樂趣,於是粗糙的心靈變得格外細膩。粱實秋記錄過北京「煤黑子」搖煤球的勞動,那種自得其樂的情景,著實富有趣味:秋風起時,北京家家戶戶都要搖煤球,以防禦漫漫長冬。先是一串駱駝馱著一袋袋煤未子卸到各家門口。隨後,「煤黑子」們便進了門,手裡拎著篩子、耙子、鏟子、兩爪鉤子之屬,頭上包塊布,腰問褡布上插一根短粗的旱煙袋。煤末子攤在地上,中間做個坑,倒上水,再加上適量的預先備好的黃土。於是兩個大漢就將捋袖子攪拌起來,直攪得如同一癱軟泥,然後細細地把煤泥平鋪在地上,做成一塊黑色大蛋糕一般,用鏟子拍得平平正正、光光溜溜。這時候,「煤黑子」該休息了,他們從腰間扯出旱煙袋,一邊噴雲吐霧,一邊微笑著滿意地打量著自己的傑作,嘴裡敘談些閒話。休息畢,煤泥稍稍幹凝,便用鏟子在上面橫切豎切,切成小方塊,「象廚師切菜切蘿蔔一般手法伶俐」。這時,整個工作進入關鍵時刻,藝術化的程度也更高起來。煤黑子在地上「倒扣一個小花盆,把篩子放在花盆上,另一人把切成方塊的煤末子鏟進篩子,便開始搖了,就象搖元宵一樣,慢慢的把方塊搖成煤球,然後攤在地上曬。一篩篩的搖,一篩一篩的曬。」這哪裡象一群卑賤的勞動者下苦力,分明如藝術家對著自己的藝術品進行精雕細刻。 走在街上,煤黑子因為身上臉上都有著明顯的職業特點,很容易被人辨認出來。調皮的孩子往往跟在身後大聲唱起一首兒歌: 煤黑子,打算盤, 你媽洗腳我看見! 唱者本人其實並不明瞭歌詞的真正涵意,聽的也不以為忤,頂多不過回轉頭齜著白牙威嚇一通了事。梁實秋小時候也很喜歡唱這首兒歌,儘管他「好久好久都沒有能明白為什麼洗腳不可以令人看見」。 生活雖然有情有趣,但對於普通的北京人來說,生活負擔又畢竟太沉重了。尤其在一個落後的農業國家裡,最低限度的溫飽問題仍是最迫切、也最現實的問題。 梁實秋孩提時代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他非常同情北京大多數人的遭遇,常常為他們終生擺脫不掉「啃窩頭」的命運而憤憤不平。 在北京,窩頭是平民百姓的主食,同時又是家境窮苦的象徵。貧苦出身者,常被譏笑為是「啃窩頭長大的」。一個人若帶有窮酸相,也常會被人當眾奚落說「瞧他那個窩頭腦袋!」變戲法的賣關子,在緊要關頭停止表演伸手向觀眾討錢,若觀眾紛紛逃跑作鳥魯散,變戲法的會急得在後面跳著腳大叫:「快回家去吧,窩頭糊啦!」車夫向坐車的額外再討賞錢時,常說的一句話也是「請您回回手,再賞幾個窩頭錢吧!」 總之,窩頭在北京是一種身份地位,生活水平的象徵。絕大多數的北京人便都屬這個階層,是地地道道「啃窩頭長大的」。杜甫詩雲「百年粗糲腐儒餐」,所謂粗糲,也不外窩頭一類的食品。連讀書的「腐儒」都要頓頓扛一個窩頭為餐,更何況一無所有的窮苦大眾呢! 如果連窩頭都啃不上,在北京,那就是更等而下之的一類人了。所以每到嚴冬,北京往往又有慈善家發起成立「窩窩頭會」,以賑急濟困。仁者用心,固然藹然足多,但是嗟來之食,不僅使受者心理難堪,而且也很不可靠。況且以「窩窩頭會」為名也嫌不雅。所以梁實秋認為最好「別在窮人面前提起窩頭」二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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