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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拾趣(4)


  在梁實秋腦海裡留下清晰印象時另一樁往事,是母親給他梳小辮子的情景。老年時,他曾以戲謔的口吻給別人唱起過一首北京的兒歌: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哭啼啼的想媳婦兒。
  娶了媳婦幹什麼呀?
  點燈,說話兒;
  吹燈,作伴兒;
  早晨起來梳小辮兒。

  幼年時代唱起這首兒歌,感興趣的其實並不在「點燈說話,吹燈作伴」那些更複雜、更深奧的內容,反倒是對最後一句有更真切的體會。這是因為梁實秋對小時候留在腦袋後面的那條小辮子太憎厭了,憎厭它象豬尾巴似的難看,也憎惡梳理時的麻煩。他訴說道:「睡一夜覺,辮子往往就鬆散了,辮子不梳好是不准出屋門的」,因之,早晨起來梳辮子便成為大事。辮子必須由母親給梳,而母親又很忙,所以梳時不免手忙腳亂,有時梳緊了,直揪得頭皮發疼。由於這個緣故,梁實秋非常討厭這根怪物般的「豬尾巴」。年
齡漸長後,父親給他讀《揚州十日記》、《大義覺迷錄》之類的書,又給他講述清軍入關之後「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故事,愈加增長了他對辮子的反感。辛亥革命後,他一溜煙似的跑到東總布胡同西口路北一個新開設的理髮館,一刀下去,辮子落地,雖是「連揪帶剪,相當痛,而且頭髮渣順著脖子掉下去,」但仍感到「十分快意」。自然,這些已都是後話。

  母親有時候也會發脾氣,那是在他發蒙後對他進行教讀的時候。小時候的梁實秋非常淘氣,對「人手足刀尺,一人二手,開門見山,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這類文字實在缺乏興趣。每當看到他讀書不認真,母親就高舉起苕帚疙瘩進行威嚇。不過,真打的時候並不多。每次都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有一次,母親督責他讀書,讀到「一老人,入市中,買魚兩尾,步行回家」,不由大惑不解,問母親「為什麼買魚兩尾就不(步)許他回家?」

  也是在此期間,開明的父親給兒女們訂了一份商務印書館出的《兒童畫報》,以培養孩子們的想像能力和審美情趣。與此同時,梁實秋還翻閱了家中保存的一箱《吳友如畫寶》。對上面的文字似懂非懂,僅能瞭解大意,但梁實秋自覺從中認識「社會人生不淺。」關於性的知識,他說,最初便是「八九歲時從吳友如幾期畫報中領悟到的。」

  總的說來,內務部街20號梁家的家庭關係是和諧、美滿的。但如同一部優美的樂章中也可能存在著不諧和音一樣,在這個不缺少溫暖和厚愛的家庭中也有著陰冷、恐懼的另一面。舊時代中大家庭特有的那種「封建色彩」在這個家庭裡同樣有所表現。

  比如,每天早晨起床後,一群孩子必須排著隊到上房給祖父母請安。儀式嚴肅而隆重:「象早朝一樣的肅穆而緊張,在大櫃前面兩張二人凳上並排坐下,膽短不能觸地,往往甩腿,這是犯大忌的,雖然我始終不知是犯了什麼忌。祖父母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手指著我們的前後擺動的小腿說:『怎麼,一點樣子都沒有』,嚇得我們的小腿立刻停擺,……當時我心裡納悶,我甩腿,干卿底事。」想是那樣想,可是當時沒有哪一個敢於說出再如,大家庭的膳食也是有嚴格等級規定的,祖父母吃小鍋飯,父母親和孩子們吃普通飯,男女僕人吃大鍋飯。

  祖父母的所謂「小灶」,其實,也並沒太大的區別,同樣是爆羊肉、燒茄子、燜扁豆之類,不過是細切細做而已。有時碰上祖父高了興,用筷子夾起一塊半肥半瘦的羊肉片塞進孩子嘴裡,孩子們不但不欣賞,還會「閉著嘴跑到外面就吐出來」。這裡讓人不舒服的,不是飲食具體內容的區別,而是通過飲食一道所反映出來的等級尊卑關係。家庭,本來應是一個最富溫情的地方,如今,卻因為彼此需要劃清「界限」而涼薄了許多。

  梁實秋的祖母對這種「界限」計較得尤其認真。老太太氣派頗大,深得怡養之道,每天早晨要喝燕窩湯。都得頭天夜裡由一個叫張媽的女工預先侍弄好。這是個極費功夫的細活,「老張媽帶上老花眼鏡坐在門旮旯兒弓著腰駝著背摘燕窩上的細茸毛,好可憐!」梁實秋看到這副情景,常感到於心不忍。祖母的規矩又特多,不許逾越分毫。在大家庭裡,主人對僕人如有所賞賜,照例,僕人要請安道謝。有一次吃飯後,梁實秋與他的大哥忽然心血來潮,也想玩弄把戲似的效仿僕人的動作,大哥在前,梁實秋魚貫跟進,大哥

  「屈下一條腿深深請了個安,並且說了一聲『謝謝您』!祖母勃然大怒,『好哇!你把我當做什麼人?……』氣得幾乎暈厥過去。父親迫于形勢,只好使用家法了。從牆上取下一根藤馬鞭,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一五一十的打在我哥哥的屁股上。我本想跟進請安道謝,幸而免,嚇得半死。」一幕小小的兒童惡作劇,竟惹下一場大禍。這件事給梁實秋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說自己正是由此「對於無理的專制與壓迫在幼小時就有了認識」。並且由於那頓飯他們合家吃的是榆錢糕,致使再以後「見了榆錢就噁心」。

  類似這樣讓人不高興的事,隨時都會發生。稍不小心,說不定就會觸犯了哪位的忌諱。弄得一家人尤其是孩子們經常戰戰兢兢,若履薄冰,生怕無意中闖下大禍。

  誰知越是怕,越是難以避免。梁實秋十歲時,到一所小學堂去上學,學校裡有體操課,發給學生每人一身白帆布制服,有亮晶晶的銅鈕扣,褲邊還鑲貼了兩條紅帶。他喜不自勝,興沖沖地穿了回家,剛要向父母兄弟姊妹們誇耀,孰料迎面被澆了「一頭霧水」,祖父氣得直跺腳:「好呀!我還沒死,就先穿起孝衣來了!」從此,梁實秋每當上了體操課回家,再不敢忘記「先在門洞脫衣,換上長褂,卷起褲筒」,而後才能進院。

  在舊式大家庭裡,這種「代溝」最集中地體現于公婆與兒媳的關係之中,這也是童年時梁實秋最難以接受的一點。他親眼看到,合家從上到小,最辛苦的是母親,受斥責非難最多的也是母親。她要張羅一家大小的衣食,要把一切家務全都料理好。在公婆面前必須永遠做出一副笑容。她必須注意不能犯有一點過失,不但自己不能犯,還要注意不要使孩子們犯。否則,便要追究她的責任。對這種明顯的不公正不人道行為,梁實秋憤憤不平,弄不懂親親熱熱的一家人,何以非得弄到這般壁壘分明。然而,公正而論,梁實秋的祖父也並非是那種不通情理的老頑固。是封建關係把他嵌在了一個特定的位置上,他只不過是不自覺地執行著照封建倫理看來他必須擔當的職責而已。究其實,他也是很孤獨、很苦惱的。他常年端坐於上房,終日為伴的只有老妻,從子孫輩那裡他得到的尊重倒是很多,多得都過了剩,然而其中又有多少真正親密的成份呢?寂寞透頂的時候,祖父有時也需要一點慰藉,這時,他就會綻開僵硬板正的臉,露出親切的笑容,顯示出他仁慈而且風趣的另一面。說不定,這常被壓抑著的一面倒正是他的本性所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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