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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拾趣(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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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著這副對聯,大門門框旁邊豎立的一塊木牌上,大書「積善堂梁」四字。此語出自何典,尚待稽查,但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則語見《易經》,總是勸人向善的好話。走進大門,裡面是一間門洞,左右分列兩條懶凳。據說早先大門在白天永遠是洞開著的,街坊鄰含可以在這裡聚敘家常,行人走累了也可以進來歇歇腳。直到1911年,袁世凱嗾使曹錕發動兵變,火燒東安市場,大門才從此緊緊地關閉起未。穿過門洞,迎面是兩塊金磚鏤刻的「戩榖」兩個大字,語出《詩經》「俾爾戩榖」,戩是福,榖是祿,也無非取其吉祥之義。大字的前面,放著一大缸水蔥,由於養護細心得法,常年油綠發亮,充滿生機。 由此左轉穿過四扇屏門,是前院。院內坐北朝南三間正房,中間一間辟為過廳,左右兩間一為書房一為佛堂。梁實秋的祖父晚年好佛,故而專辟一室做佛堂參佛禮經,在香煙繚繞中反思平生,玩味禪趣,以求得心理的安寧。書房屬梁實秋的父親梁咸熙先生,他青年時代畢業于京師同文學堂英文班,且有良好的國學修養,酷嗜金石小學,終生樂此不疲。這間書房是他研習學問的所在。梁實秋年幼時對他父親的印象之一是「鎮日價在裡面摩挲他的那些有關金石小學的書籍。」前院南側臨街有一排房,作為用人的居室,西側又是四扇屏門,跨過去便進入西跨院。裡面有兩間北房、兩間南房,北房由塾師居住,南房堆置書籍,後來改為孩子們的書房。小跨院面積不大,而景致不惡:四棵紫丁香高逾牆外,春風送暖時分,枝頭著花,滿院芬芳,是人們最喜歡留連的地方。 走進過廳,出去又是一個院子,迎面是一個垂花門,門旁有四大盆石榴樹,花開似火,果實豐碩。院中本還栽有幾棵梨樹,後來有人多心,以為「梨」、「離」同音,不吉,於是一頓亂砍,好端端的梨樹被連根斬斷,改種下四棵西府海棠。幸而土質肥沃,這幾棵海棠倒也生長茂盛,開花之際,燦若雲霞。院子東頭是廚房,再穿過一個月亮門,便可進入東院。東院的主要用途是搖煤球,年年秋風起時,傭人們便在這裡連續好多天搖煤球,直搖到足敷一個漫長冬天的需用。比較起來,這個小跨院雖較荒僻,但情趣高雅的主人也將之打點得清雅不俗:院內栽有一棵高莊柿子樹,一棵黑棗樹,年年收穫累累,此外還種有紫荊、榆葉梅等,紅綠相間,色彩豔麗,給小院平添了許多姿色。 直走進垂花門,便到了內院。應該說,這才是整個院落的主體部分,因之風光氣象又自不同。院當中是一口大魚缸,在陽光下,金魚喋唼有聲、翁游自樂。有上房三間,左右又各有套間兩間,由梁實秋的祖父母居住。大家庭規矩嚴,孩子們每來到這裡,總是提心吊膽、小心翼翼,一點不敢放肆。院內又有東、西廂房。為抵抗夏季驕陽的暴曬,房屋前廊上各架起了三塊一丈以上的帳篷,後來且又架設了固定的鉛鐵棚,棚中心還設置了兩扇活動的天窗。可以說,為老北京人所最講究的「天棚魚缸石榴樹」之屬,在梁家無一不備。 不僅如是,隨著社會進步,思想開明的梁咸熙先生還不斷把新的物質文明吸收進自己家庭,梁實秋記得:「民元之際,家裡的環境突然維新,一日之內,小辮子剪掉了好幾根,而且裝上了龐然巨物釘在牆上的『德律風』(按:即電話),號碼是六八六」;從前照明點的是油燈、豬蠟,現在也「裡裡外外裝上了電燈,大放光明」;更使人羡慕的是還裝上了兩架電扇,開動之際,呼呼生風。看著這自動飛速旋轉的傢伙,家人心中駭然,嚴格地禁止「孩子們走近五尺距離以內,生怕削斷了我們的手指。」 在梁實秋看來,內院的西廂房最親切,也最溫暖。那是他父母居住的地方。1903年1月6日(舊曆的臘八),他就降生在西廂房那條溫暖的大炕上。西廂房迎接他來到人間的大地上!西廂房傳出了他在人間的第一聲啼哭!如同牛犢依偎著母牛,他依偎在慈和的父母身邊,在西廂房嬉戲玩耍,度過了一生中最難忘的童年歲月。直到步入晚年,每當想起西廂房,他還禁不住心情激動、老淚縱橫:「我生在西廂房,長在西廂房,回憶兒時生活大半在西廂房的那個大炕上。炕上有個被窩垛,由被褥堆垛起來的,十床八床被褥可以堆得很高,我們爬上爬下以為戲,直到把被窩垛壓倒連人帶被一齊滾落下來然後已。」 啊!西廂房,生命之根!那裡留有他多少親切美好的回憶! 但是,這曾是那麼親切熟悉的一切,隨著歲月的流逝,現在都已不復存在!都已變成不堪回首的陳跡! 鬥轉星移,滄海桑田,天地之間最權威的法則是什麼?正是這生生不易、變動不居的道理。變,是一切現象之中最根本的現象,是一切規律之中最根本的規律,是一切道理之中最根本的道理。有了變,才有了生命,才有了大千世界,同時也才產生了人們對生存短暫無所依從的永恆疑問和悲歎。毫不留情的「變」,有時會在人們眼前忽然推出一個光華燦爛的新世界,有時則把原來美好的事物變得非常難看。 這剛剛如風馳電掣般過去的一個多世紀,正是集中了無數複雜深刻變化的時期。世界在變,中國在變,北京內務部街20號那個小小院落又何能例外。 在海外足足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梁實秋,苦苦繫念著20號,苦苦繫念著20號院中的西廂房,他常常揣想:經歷了這麼多年的風雨剝蝕,20號大院會變成什麼樣子了呢?八十年代中期,他定居於美國的二女兒梁文薔女士有幸取得一個到中國大陸探親的機會,梁實秋諄諄囑咐她務必去看一看20號梁家的老家。 女兒帶回的消息使他加倍傷感: 經過若干周折,獲准前去一視。大門猶在,面目全非。裡面住了十九家,家家簷下堆煤舉火為炊,成為頗有規模的「大雜院」。魚缸仍在,石榴海棠丁香俱已無存,惟後跨院中一個「隔扇心」還有我題的幾個字。她匆匆照了不少張相片,我看了覺得慘不忍睹。 大概在他的揣摸中,故家不管如何變化,總不至於變到如此地步吧!因之,當喜樂先生為他畫出了那幅舊居圖時,他看了後,雖覺得與「舊居實際情形可以說是八九不離十」,但隨即感歎說:「現在的內務部二十號不是這個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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