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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拾趣(1)


  (1903—1915)

  一、北京內務部街20號

  曼餘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一個偉大的古詩人在兩千多年前寫出了如上的不朽名句。它充分抒發出人類對生身故土特有的那種難割難捨、生死以之但有時偏又欲歸不得的痛苦心情。

  梁實秋對他的出生地——北京內務部街20號——所懷抱的強烈懷戀之情,和古詩人便正好一模一樣。

  他一生遭遇曲折坎坷,備嘗顛沛流離之苦。後半生寓居海外,最終也沒再能踏上故國的土地。他過慣了四海為家的漂泊生涯,可以隨遇而安,隨處生根。他住過四壁蕭然的「雅舍」,住過窳敗簡陋的平山堂;他經歷過臺灣島上褥熱炎蒸的生活,也經歷過美國西雅圖清潔雅致的優遊歲月。當然,他後來成了名播海外的「國寶」,住一住燈紅酒綠的豪華大酒店、大旅舍自也不足為奇。他這人知情重義,對自己平生流寓過的地方,不論時間久暫,他無不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對那些地方的一草一木都終生懷有十分親切深沉的感情。譬如,1949年底他倉皇抵台後,曾寓居於臺灣師範大學分配給他的雲和街十一號,院子裡一棵碩大無朋的麵包樹隊此成了他客中的密友。據雲那棵樹「遮蓋了大半個院子,葉如巨靈之掌,可當一把蒲扇用,果實爛熟墜地,據雲可磨粉做成麵包。」姑且不論這棵樹的實用價值,單是朝夕俯仰留連于如蓋翠蔭之下,或者會客論文,或者凝神沉思,暫時拋卻憂思,聊以慰藉那令人心碎的去國喪家之痛,便足以使他深深地喜愛上了這棵麵包樹。所以,數年後,他搬進新居,最難忘懷的便是這棵樹,不僅「臨去時對那棵大麵包樹頻頻回顧,不勝依依。」而且後來每逢到附近來,「也常特為繞道來此看看這棵樹的雄姿是否無恙。」

  但是,儘管如此,在梁實秋內心最深處,他最為繫念、直到臨死前還夢繞魂牽的,還是北京內務部街20號。

  那是他的出生之地,是他同母體分離開後的落草之地。象初生的小鹿優遊於草原上一樣,在那條古老而平凡的內務部街,在那個安謐寧靜的20號大院子內,他平平靜靜、無優無慮地度過了十二、三個春秋。他清楚地記得,當他第一次要離開這個地方到外面去求學時,那切膚之痛猶如小兒「斷奶」。他太熟悉這個地方了,如同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紋路;他也太熱愛這個地方了,熱愛得如癡如醉。年近暮年,當他熱切地憶及這片熱土時,誰能說得清他為之灑落了幾多思鄉的老淚。

  然而,偏偏這片他寄予感情最深厚的故土,正好是他在有生之日最沒有可能親往探視的地方。一道海峽,無情地阻擋住了他的歸途,也撕碎了一顆暮年人蒼老的心!

  他那一片思鄉的癡情,後來引起了臺灣一個名叫喜樂的畫家的憐憫。這位喜樂先生也是一位老北京,擅長界畫。根據梁實秋的描述,畫家整整用了七十多個小時,最後完成了一幅傑作——內務部街20號梁家的舊居圖。對梁實秋來說,這幅畫的價值遠遠地超過了世上最珍貴的名畫。每當懷念家鄉時展開它,故家那有著三十幾間房屋的院落,院中參差錯落的樹木、花草、魚缸,以及一家老小俯仰其間、溫馨和熙的生活情景,就一下子全都歷歷分明地回到了眼前——

  在古老的北京城,內務部街沒有多大名氣。再早,這條街名叫勾欄胡同。勾欄者,本義為廳院,但元朝以後妓院也稱為勾欄。可能因其名不雅吧,才改成了現今的名字。按照梁實秋的回憶,梁家算不上內務部街資深的老居民,他們的遠祖本來居住在河北沙河一帶,世代務農為生。梁實秋的祖父梁芝山是個頗有魄力的開拓者,是他首先離開故鄉的土地,進了偌大的北京城,憑著個人能力闖世界。

  一開始,他把家安在了北京東城根老君堂,後來居然得到機會到廣東做官,從此一帆風順,家道日隆。返棹北歸時,曾在杭州短暫勾留,這期間,皇家舉行鄉試,梁實秋的父親梁咸熙先生正好到了應試的年齡。功名心特重的老人為使兒子參加考試,遂落籍於錢塘(即杭州),從此,梁家的籍貫一變而成為浙江錢塘。從南方歸來後,梁實秋的祖父斥資買下了內務部街20號的房子,從那,世代蕃衍,梁家在這裡深深地紮下了根。

  內務部街座落在北京東城,正好處在繁華富庶之區。出胡同東口往北是東四牌樓,正當四條大街的交叉口,商店林立,買賣興旺,碑樓根「底下靠右側有一家乾果子鋪,」是梁家投資開設的。梁實秋小時候常常跟隨父親于晚間到那兒小憩。至則一位山西籍掌櫃的便順手塞給他一瓶用玻璃球做瓶塞的汽水,或者從蜜餞缸裡抓出一把蜜餞桃脯的皮子,足可以使他享受一大陣,整個晚上的心情都因此而變得舒展開朗。出胡同西口是南小街子,是一條荒僻的小巷,又髒又臭又泥濘。但兒童自有其特殊的審美觀念,在這種陋巷中,他們同樣能尋覓到自己的樂趣。梁實秋記憶最深的是他念小學時,每逢走過這條小巷,總要饒有興趣地站在羊肉床子旁邊看宰羊,或者跑到切面鋪買「幹蹦兒」或者糖火燒吃。

  在內務部街,20號梁宅是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院子地基高出街道許多,臨街的大門前砌有四層石臺階,人稱「高臺階」,顯得相當惹眼。大門黑漆紅心,浮刻的一副對聯為梁實秋積久難忘,道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在舊時代,這本是極其普通的聯語,但梁實秋終生玩味,從中深有所悟。他說:我「近年來越想越覺得其意義並不平凡,而且是甚為崇高。這不是誇耀門楣,以忠厚詩書自許,而是表示一種期望,在人品上有什麼比忠厚更為高尚?在修養上有什麼比詩書更為優美?有人把『久』『長』二字刪去,成為『忠厚傳家,詩書繼世』的四言聯,這意思更好,只求忠厚宅心,儒雅為業,至於是否澤遠流長就不必問。」

  對聯確乎平凡尋常,梁實秋陳義也不算高深,然而今日聽來,已令人產生恍如隔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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