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梁思成和林徽因 | 上頁 下頁 |
28.林洙的故事(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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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他參加了醫院的病友學習班。有機會接觸群眾使他非常高興。有一天,他悄悄地問我,現在豬肉多少錢一斤?我一怔:「九毛啊,怎麼了。」說在學習班不知討論什麼問題時他說了句豬肉賣六毛一斤,引起哄堂大笑。一位老大姐笑著說:「看這個老頭被當權派蒙蔽得連豬肉多少錢一斤都不知道了。」在他被揪鬥的期間只有梁從誡和我的兩個妹妹有時來看我們,其他人都離得遠遠的(梁再冰當時在國外)。但是卻常常有些普通的群眾見面向我打聽思成的情況,其中就有幾個清華的老郵遞員。清華的落實政策經驗在全市傳達後,一天一個青年木工找到我家,一定要見思成,向他請教《清式營造則例》中的問題,他急切他說:再不學就要失傳了。又有一天,北京醫院來了一個白鬍子老頭兒,捧著一個大西瓜來看他,原來是抗日戰爭前給他拉包月車的老王。老頭哈哈笑著說:「早就聽說您回北京了,就是沒工夫打聽您住哪兒。現在聽了文件知道您在這兒,我就來看您了。」他還特意跑到清河去為我要了些瓜萎子種在院子裡,說是結了瓜用它熬水喝能治肺氣腫。思成住院後病情曾有好轉。出院時大夫還是那句老話,千萬要防止感冒。 清華園仍舊籠罩著恐怖和緊張的氣氛。工宣隊明知我家裡有重病人要照顧,但三個單元的學習時間一分鐘也不許請假,晚上沒有事也得在學習班傻坐到12點甚至1點才許回去。我每天懷著忐忑的心情邁進家門,第一件事就是先看看爐子滅了沒有。由於遠離醫院,我又一次充當了護士和聯絡員,每次去醫院都要為請假費一番口舌。他終於又感冒住院了。 當清華傳達關於知識分子工作的幾條經驗時,工宣隊認為是對我們家庭的大恩大德,要我談談體會。我說:「毛主席的這一偉大政策意義太深刻了,我得好好想想。」談什麼呢?我腦子裡只留下一句話:對這些反動學術權威我們要養起來,留做反面教員。對知識分子來說往往生活上的艱苦不是最可怕的,最難以忍受的是人格的侮辱,與惡意的嘲弄。不久他又恢復了黨籍,又成了「無產階級先鋒隊」中的一員。這回他徹底糊塗了。他仍舊孤獨,等待著他所最關心、愛護的學生能來和他探討教育革命的問題。他的等待落空了,他仍是個「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他哪裡知道這「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的清華知識分子已大半被趕到江西鯉魚洲去勞動改造了。在他的心目中,學生是占首位的。他曾告訴我,不管是誰來請求幫助解決調動工作等都不許我允諾。他唯一的兒子長期在昆明工作,夫婦兩地分居,他沒有為此向領導提過一個字;他的外甥女在美國學建築,當時清華正缺教師,但他沒有聘她;……然而,每當他知道他的學生學用不一,或未能發揮他們的專長時,他就毫不猶豫地為之奔走。但是,現在他孤寂地生活著,兒子也被趕到了遠離北京的幹校。我永遠感謝陳占祥、吳良鏞、羅哲文和杜爾圻這四位同志,他們在他最後的日子裡給他帶來了溫暖和喜悅。 他仍然關心著國家大事,我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他讀《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1972年的元旦他聽完了《人民日報》社論後對我說:「臺灣回歸祖國那一天我是看不見了。『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等到那一天你別忘了替我歡呼。」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緊緊摸著他的手說:「不會的,你答應過永遠不離開我。」如果有人問我,在最後的日子裡他最需要的是什麼?我只能說他最需要的是對什麼是「教育革命」的答案。然而他沒有找到,他黯然了。失去林徽因的悲哀沒有壓倒他,大屋頂的批判沒有壓倒他。而今,他真正地悲哀了。在他最後也是最痛苦的日子裡,他是多麼盼望能和他的朋友們、學生們一起討論教育革命哪,一起討論「怎樣在建築領域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然而他病房的會客牌總是靜靜地掛在醫院傳達室裡。難道這位曾經無私地、無保留地把全部知識都獻給人們的學者、老師真的已被大家遺忘了嗎?不!我不相信。對這一切歷史將會做出回答。 我想起六十年代初他登桂林疊彩山時做的一首遊戲詩: 登山一馬當先,豈敢冒充少年? 只因恐怕落後,所以拼命向前。 是的,我親眼看到他在這最後十年中是怎樣「拼命向前「的。天真而誠實的思成當時哪裡知道,他所依賴的「導師」,在這最後的歲月中,所給他指引的,竟是一條歷史倒退之路。沿著它,無論他怎樣拼命,也是不可能前進的。他的悲劇是整個民族悲劇的一個縮影。今天,在他含恨而逝的十四年以後,在人們紀念他八十五歲誕辰之際,我執筆凝思,看著窗外美麗的月光,清華園這樣寧靜,它在新生中。但是,他卻看不到這一切了。 我的親人:你在「拼命向前」中甚至沒有時間停下腳步看一看美麗的清華園。然而此時此刻,我是多麼盼望能同你一道在校園中漫步;在荒島的小亭中坐一坐;再看一眼我們周圍的景色;看一眼歷史是怎樣真正地在「向前」的,哪怕僅僅只一分鐘! 梁思成於1972年1月9日逝世,終年七十歲。 十四年後,在本來該是他八十五歲生日之際,清華大學舉行了對他一生事蹟的紀念會。一大批同事、學生、家屬和朋友,以及一些官員參加了會。面對差不多七百名參加者,約有四十人致詞頌揚他的人格和成就。 這些頌詞都刊載在清華大學出版社於1986年出版的題為《梁思成八十五周年誕辰紀念文集》的白皮書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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