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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林洙的故事(4)


  那時,我的確非常苦惱,為什麼我的思想感情總是和群眾相距如此之遠?為什麼思成的話我總聽著有道理,卻不能像「革命群眾」那樣立場鮮明地給予批判?為什麼?……難道我真的「反動」嗎?我必須時時刻刻提防著,不是提防別人,正是提防我自己這些「反動」思想的出現。

  文化革命開始不久思成的工資就沒有了,存款也沒收了。一家五口(思成、我、林先生的母親和我的兩個孩子)只能靠我那60元工資生活,對生活水平的急劇下降思成並不介意。各種形式的「革命組織」都來揪鬥他,往往一坐「飛機」就是三、四小時,他對此不但不氣憤反而高興,因為他天真地相信這是學生們開始「鬥、批、改」,不再打內戰,要真正摘「教育革命」了。只要教育革命能成功,真的防止了「資本主義復辟」,一句話,只要我們的祖國能更加強大,他心甘情願被人們「踩在腳下,再踏上千萬隻腳」。他想,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什麼是「無產階級教育路線」快得到解答了。

  然而,這一次又一次的批鬥使他的健康明顯地惡化了。當時高幹醫療制度已取消,校醫院又以他的醫療關係不在清華而拒絕給他看病。不得已,我只好帶他到北醫三院去。我永遠感謝給他看病的陳世吉大夫。當他看到病歷上樑思成三個字時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蔑視他,而是低聲地向他的助手說:「他是一個建築學家,常常在報上發表文章的。」他仔細給他檢查,並找了幾位大夫來會診。整整一上午,我看他們反復地聽著量著,看著各項檢查的結果,低聲地議論著,我緊張到了極點。最後陳大夫把我找到一邊輕輕他說:「他的病情很危險,最好是住院,看來清華的『紅衛兵』是不會同意的。這樣吧,我們保持密切的聯繫,以後你不要再帶他來了,這麼大的活動量隨時會出危險,必須臥床。家裡有血壓表嗎?」當他知道我們有血壓表、聽筒和注射器時很高興,要我每天給他量血壓、數脈搏和做好記錄,並詳細地告訴我那些藥的服用方法及注意事項。他特別叮嚀我千萬要防止感冒。從此我不僅是他的妻子,保姆,理髮師,又多了一項職務——護士。這樣我一直保持和北醫三院幾位大夫的聯繫,直到周總理直接過問了他的情況,把他送進北京醫院。

  1967年清華的文革領導小組通知我,限三天內全家搬到北院一間24平方米的房子中去(這是1966年以來第三次搬家)。1967年的2月,寒冬還沒有過去,我去看了那間24平方米的房子,一進門就便我不寒而慄。陰暗潮濕的房間,因為一冬沒有住人,牆上、地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霜,這對他的健康將帶來致命的後果。我們又一次賣掉「多餘」的家具。最苦惱的是大量的書怎麼辦呢?我把一部分貴重的建築書刊整理出來,請求暫存在建築系資料室。文革小組的那個人瞪起眼珠怒視著我說:「把資料室當成你們家倉庫?不行!」「那麼我把書賣掉,請你在這張申請上簽字,以後別說是我銷毀了批判材料。」他氣極了,但只好一揮手說:「先放著罷。」武鬥期間系館成了據點,這些書被撕毀並丟失了大部分,所餘無幾,後來我把它送給了系圖書室。其他的書,包括一套英文的《哈佛古典文獻全集》,一套《飲冰室文集》只好全部送往廢品收購站。為了準備答覆「紅衛兵」可能提出的質問,當晚我在筆記本中作了這樣的記錄:「為了處理那些封、資、修的書籍,雇三輪拉了一整天,共運45車次計售人民幣35元。」

  我把一間小廚房收拾出來給老太太住,但是我和思成及兩個孩子(已是大男大女)怎樣安排在這間24平方米的小房子裡真是個難題。我拿著測繪的房間平面圖及按同一比例尺製成的必不可少的幾件家具的紙片,在圖上擺來擺去,怎樣也安排不下。這時他的建築師才能得到了最後的一次發揮,他很快地用書架櫃子組成了隔牆,這樣就出現了我們的「臥室」;還有一個供他寫檢查的書桌;然後是男孩、女孩的安排。小小24平方米奇跡般地出現了秩序井然、分區明確的「小規劃」。

  我們搬進北院的當天,突然來了寒流,氣溫降到了零下10度。雖然爐子一直燃著,但室溫還是處於零度左右。正在這時,砰,嘩啦!砰,嘩啦!連續數聲,窗上的玻璃一塊塊全被砸碎了。我和孩子們在大風中急忙用報紙糊上,但怎樣也貼不住,漿糊一抹上就凍成冰了。室內溫度急劇下降,-2℃,-3℃,-5℃,-7℃。我們奮戰了兩小時在風勢略小時糊上了紙,我徹夜未眠,不停地加煤餅,並為他不停地更換熱水袋,但他還是感冒了。這樣的「遊戲」後來隔幾天就發生一次,直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他還在頑強地同疾病搏鬥著,掙扎著。

  他住院後的第一個任務還是「交代罪行」寫「檢查」,但他怎樣也寫不好,限定的日期一天天的過去,我焦急萬分。一天工宣隊命令我到醫院去取他的檢查。我到醫院一看,他寫些什麼呀,亂七八糟,東一句,西一句。我氣極了,他卻膽怯他說,「不知怎麼搞的,我的腦子不聽使喚。」我嗚嗚地痛哭了起來。一位護士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叫出去小聲說:「別這樣,他的腦子缺氧啊!」一語提醒了我,我安慰他,讓他先睡下,然後把他那不連貫的「檢查」,加上我自己從別人批判他的大字報上看來的內容胡亂加在一起制了一份「檢查」帶回去。當我把這份「檢查」交給軍代表時心砰砰直跳,他接過去翻了一下說:「這是你替他寫的嗎?」我嚇了一跳,急忙否認:「不!不,是我抄的。」這份「檢查」一貼出去不到一個小時,周圍就出現了無數批判的大字報,斥責他是「假檢查,真反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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