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梁思成和林徽因 | 上頁 下頁 |
28.林洙的故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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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侯先生引的後面一段話,曾被作為梁思成復古主義思想的典型一批再批。一次同思成討論這段話到底有什麼問題時,我說我第一次讀這篇文章時一點不懂建築,但被這段詩一般的詞句所感動。他笑著說:「可見你和這個『反動權威』的情、趣、味多麼合拍!」他又說:「建築是一本石頭的史書,它忠實地反映著一定社會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這一點我到現在還是這個看法,我認為這是符合唯物辯證法的。我們不能否認歷史,更不能切斷歷史。人們總是從自己走過的道路中去總結成功和失敗的經驗,這就是歷史。如果否認或切斷歷史,人類就不可能前進,而且也是不可能的。」 他說:「我對北京市的城市規劃正是從這個歷史觀的角度提出來的。對北京這個歷史留下來的傑作,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它是封建社會的精華,它完整地反映了封建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是一個巨大的博物館。我並不是認為北京城就不能動了,我們就不能建設了。但是首先應當有一個嚴密完整、有遠見的總體現劃,才能行動。像龍鬚溝這樣的地區當然必須改造,但是比如像西長安街上金代慶壽寺雙塔,為什麼一定要把它拆掉?為什麼不能把它保留下來做為一個街心小綠地看一看?如果效果不好再拆還不遲嘛,這就是要慎重。」 他又說:「毛主席在全國解放前夕說過,『黨和軍隊的工作重心必須放在城市,必須用極大的努力去學會管理城市和建設城市。』他還說:『我們必須克服困難,我們必須學會自己不懂的東西。』我想既然我們要建設城市、發展城市,為什麼不可以借鑒工業發達國家在城市建設中失敗的和成功的經驗呢?有人說他們是資本主義國家,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而我認為正因為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才能更有效地汲取他們的經驗,因為只有社會主義國家才有可能更有效地集中領導,集中土地,才能更好地實現統一的計劃。一百多年來資本主義城市建設的經驗告訴我們:工業發展必然會帶來嚴重的污染問題;複雜的交通問題;城市人口高度集中帶來的居住問題;貧民窟問題;等等。為什麼我們不能事先防止呢?建國之初,北京市市長曾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對我說:毛主席說,將來從這裡望過去,要看到處處都是煙囪。這使我大吃一驚。這難道不正是我們所要避免的嗎?『處處都是煙囪』的城市將是什麼樣子?那情景實在太可怕了。於是我就老老實實地把我的想法和盤托出。我認為華盛頓作為一個首都,是資本主義國家中可資借鑒的好典型。北京是個古代文化建築集中的城市,不宜發展工業,最好像華盛頓那樣,是個政治文化中心,風景優美,高度綠化,而北京的大批名勝古跡可以發展成為一個旅遊城市,我發表這些看法並沒有想到反對誰,而且我對毛主席說的『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不管是什麼人,……只要你說得對,……我們就照你的辦,』這句話深信不疑。那時候沒有認識到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可是對『處處都是煙囪』這句話直到現在我也不理解。」 那天晚上,我看見他在筆記本上寫下:「在思想上我覺得整個世界在飛躍前進,我實在跟不上。奈何!奈何!」 在那些日子裡,我們討論最多的還是關於建築藝術問題。大屋頂是不是復古主義?一天我問他,在當前科學技術高度發展的趨勢下,建築三要素中藝術的比重是否會越來越小。他說:「對建築的解釋我仍堅持在《拙匠隨筆(一)》中談的觀點。記得在《隨筆》發表後的一天見到周總理,他說:『聽說你最近寫了幾篇好文章。』我那時的確想用馬列主義的觀點來探討建築理論問題。大文章一時寫不出來,我想從一個一個小問題著手寫,積累下來以後再歸納提高。」他又回到原來的話題說:「建築是社會科學、技術科學與美學的結合。隨著科技的發展,這三門科學的內涵將更深入各自的領域,而不會相互削弱。過去提『建築是凝固的音樂』這種提法在近代建築中就顯得片面了,但是不能因為科技的發展去否定建築藝術。建築是有體有形的東西,有形就有美與醜的問題。1955年的批判,只使我從思想上承認大屋頂造價昂貴,不符合社會主義建設的節約精神,但我不能承認當時採用『大屋頂』來表現民族風格的嘗試就是復古。我從來反對沒有創造性的生搬硬套,在新建築上加個大屋頂。我們不能搞20年代出現的『穿西裝,戴瓜皮帽』的不三不四的建築。我承認自己在感情上覺得『大屋頂』還是很美的。但是,解放後所蓋的大屋頂,卻沒有一個能達到我所想像的『美』的標準,對之越來越灰心,因而對大屋頂是否適於現代化建築的造型產生了疑問,怎樣在新建築中表現我們民族的風格這一問題,經過1955年到1959年的實踐,又提到了日程上來。在建築創作上出現了一系列的理論問題有待解決。當時全國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是保持沉默,停止前進?還是不說真心話?這些我都辦不到。所以在上海建築藝術座談會上我發了言,後來登在1959年第6期《建築學報》上;1960年我又在《建築學報》第7期上發表了有關建築創作的幾點意見。這些就是現在『紅衛兵』批判我的『再次向黨反撲,搞資本主義復辟』。如果說學術上的自由爭論是『反黨』的同義詞,提倡民族風格是『復辟資本主義』的同義詞,那末我只好承認自己是『反黨』的,是『搞資本主義』的。我現在仍然認為1959年的上海座談會是建築創作中必然遇到的、有待解決的理論問題的正常討論。同時,在廣州會議後聽了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的講話使我感動極了。我想我所唯一能夠奉獻給祖國的只有我的知識,所以我毫無保留地,把我的知識獻給新中國未來的主人,我的學生們。我很苦惱,我常想,如果再讓我從頭學一遍建築,也許還會有這樣的結論,難道真的要帶著花崗石的腦袋去見上帝?我後悔學了建築這一行。如果學的是機械、無線電就好了。」 我同他之間像這樣的談話真是太多了。我當時有的理解,有的不完全理解。但是給我印象極深刻的是他對問題的冷靜態度,對群眾的批判總是努力去尋找其中積極的因素,從來沒有動氣。雖然這時我們已共同生活了幾年,但他作為一個真正學者的形象此時在我心中更加鮮明地矗立了起來。但是,我常常在聽完他這些議論後十分恐慌,總是千叮嚀萬囑咐,這些話只能對我講,萬萬不可對任何人講。他有時溫和地一笑:「你真是『反動權威』忠實的老婆。」直到1978年我開始整理《梁思成文集》時,系統地讀了他和林徽因的著作,他的這些論點才更清晰地回到我的腦子裡來。我想起了林先生那由於結核病的低燒而引起的「微微紅暈的面孔,想起了她為了那些不三不四的建築曾經怎樣地焦急與煩惱。他們的一生是勇於探索的一生。在那佈滿荊棘的道路上前進,不考慮迎面撲來的風沙雨雪,不計較個人的得失榮辱。我想到人們往往只注意向成功的人慶賀,但是在科學的道路上,當我們向勝利者慶功之時,不應該忘記那些先行的探路人。正是他們以自己的勇敢精神、辛勤勞動,甚至寶貴的生命為後者立下了「由此前進」或「此路不通」的路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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