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梁思成和林徽因 | 上頁 下頁 |
28.林洙的故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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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回到家裡,我們彼此幾乎不敢交談,為的是怕碰到對方的痛處。從此他一出家門就必須戴上這塊黑牌子。看著他蹣跚而行的身影,接連好幾天我腦子裡一直在反復著一句話:「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8月份開始了「破四舊」運動。一個晚上,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之後闖進來了一群「紅衛兵」。為首的人,命令我打開所有的箱櫃,然後指定我們站在一個地方不許動。他們任意地亂翻了一陣,沒收了所有的文物和存款(這些文物到現在仍不知去向),並把西餐具中全套的刀子集中在一起(12把果醬刀,12把餐刀,12把水果刀),聲色俱厲地問思成收藏這麼多刀子幹什麼?「肯定是要暴動」!我剛要開口,就挨了一記耳光。正在這個緊張關頭,突然從老太太(林徽因的母親)房裡吼叫著沖出兩個「紅衛兵」,他們拿著一把鐫有「蔣中正贈」字樣的短劍,這下我可真的噤若寒蟬了。在一陣「梁思成老實交代」的吼聲之後,他們根本不聽他的任何解釋,抱著一大堆東西揚長而去。他們走後老太太嗚嗚地哭了,我才知道這是她兒子林恒1940年在航空軍校畢業時禮服上的佩劍。我記得林徽因先生曾多麼哀傷地談起她的年輕的小弟弟及與他同時的一批飛行員怎樣在對日作戰中相繼犧牲的悲壯故事。第二天全清華都傳開了「梁思成藏著蔣介石贈他的劍」。從此以後不管什麼人,只要佩上一個紅袖章就可以在任何時候闖入我們家,隨意抄走或毀壞他們認為是「四舊」的東西。 一天我下班回來,發現一箱林先生生前與思成為人民英雄紀念碑設計的花圈紋飾草圖,被扯得亂七八糟,還踏上很多腳印。我正準備整理,思成說,算了吧!於是讓我把這些圖抱到院子裡去,他點燃火柴默默地把它們燒了。最後的一張他拿在手中凝視了良久,還是扔進了火堆。結婚幾年,我沒有見過他哭,但在這時,在火光中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淚花。 為了避免再出亂子,我們把所有的東西檢查了一遍,主要是他寫的文稿,有發表過的和未發表的,還有解放初期就北京市新建築及規劃方面的問題寫給中央領導和彭真市長的信。解放前思成和林先生與費正清夫婦來往的信件當時也都在,其中記錄著他們之間長期的友誼以及費氏夫婦抗日戰爭時期對他們學術事業的支持。我們反復考慮後,還是決定把這些信燒了。其他文稿包括《營造法式注釋》的稿子,是思成幾十年心血的結晶,無論如何也不能毀棄,但又沒有辦法保存。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我決定把它交給家中的保姆李阿姨。她是貧農出身,「紅衛兵」從來不進她的房中去。我告訴她:「這些東西以後可以證明梁先生是沒有罪的,你一定替我保存好,放在你自己的衣箱下面。」她點點頭說:「我明白。」爾後的幾天每天晚上都有「紅衛兵」來搜查,要我們交出「封、資、修的文稿」,我一口咬定,已被前一天來的「紅衛兵」抄走了,因為我說不出「紅衛兵」的姓名,往往最後被打一頓(那些日子為了怕「革命群眾」更加歧視我,晚上挨了打,白天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去上班)。今天《梁思成文集》和《營造法式注釋》能夠問世,不能不感謝這位善良的老保姆。 「紅衛兵」三天兩頭照例要來對思成和我「訓話」。一天他們對我說:「你要考慮一下,怎樣和他徹底劃清界限,是跟黨走還是跟『反動權威』走,限你三天內作出選擇。」他們又明確地「命令」我同思成離婚!這不能不使我思緒萬千,使我想起了同思成交往近二十年來的一切,也使我不能不想起他長期以來生活和事業上的伴侶,我的老師和領路人林徽因先生。離婚?不!我寧可同他一道被「紅衛兵」打死,也決不會丟下他而去。 「那時由於他的健康惡化,他自己出去看大字報,已經支持不住了,每天就由我把有關的大字報抄回來給他看,還有各種「革命組織」印發的眾多的「揭發材料」和「首長講話」,他都如饑似渴地讀著。我們不斷努力去接受這些大字報上的「革命」觀點,拼命想跟上「群眾」的步伐。一天我看到一篇非常觸目的大字報,標題是「國民黨殘渣餘孽,喪失民族立場的反共老手梁思成」。那裡面「揭露」了四大問題:一是1966年4月在接待法國建築師代表團時在女團長的面頰上吻了一下,「喪失民族尊嚴」;二是曾出任聯合國大廈的設計顧問;三是擔任過國民黨「戰區文物保存委員會」的副主任;四是反對毛主席的城市建設指示。 原來如此! 我問他與法國人親吻是怎麼回事。他說「那天建築學會宴請法國建築師代表團,法國的團長站起來致完謝詞,走過來在我的面頰上吻了一下,作為主人,我致了答詞,走過去也在她的面頰上吻了一下,這是一般的禮節。」「那你為什麼不按中國習慣握握手呢?」我問。「什麼是中國習慣?」他說,「難道握手不是從西方學來的嗎?中國是個多民族的國家,各民族都有自己的習慣,在國內要尊重各民族的禮儀,當然也要尊重外國朋友的民族習慣。如果我按滿族習慣就得拂下馬踩袖,一手拄地一腿屈膝地請安;如果按漢族習慣就要拱手作揖或下跪叩首。難道要我向她獻哈達?這樣就有民族尊嚴?」即使是在那樣嚴峻的氣氛中,他的這段答辯也使我不由得笑了。 所謂反對毛主席「關於城市建設的指示」問題,我想起了侯仁之教授在這次的紀念文章中寫道,他曾一讀再讀梁、林合寫的《平郊建築雜錄》文中的一段: 「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間建築物極多,偶爾郊遊,觸目都是饒有趣味 的古建。…… 「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摟,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裡,無形中都 在訴說乃至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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