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梁思成和林徽因 | 上頁 下頁
26.最後的信(2)


  「林先生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生活的領路人。而且,連我當初的婚事都是她在病中一手為我操辦的。不久因為林先生病情加重,我們停止了英語課。但因為那時梁再冰已南下,梁從誡正在上大學,所以我還是常常去梁家。使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夫婦對祖國文化的熱愛,對事業的執著,以及對生活的樂觀精神。

  「那時每到供暖季節梁先生的負擔就極重。因為當時清華的教工住宅沒有暖氣,要靠煤爐取暖,而病弱的林先生又特別怕冷,家中必須生三、四個約半人多高的大爐子。而怎樣保證這些爐子常燒不熄只能由梁先生親自管理。我常聽到他們向我描繪前一天晚上如何搶救快滅的爐子的一場『戰鬥』。現在我才體會到,按當時林先生的健康狀況,爐子滅了真是意味著生命的終止。但他們每次談論這些卻都是那樣幽默與風趣,絲毫沒有牢騷和抱怨。」

  以上這些親密的家常話是在政治和軍事大動盪時期說的。在北京的東北面,共產黨正在壓倒國民黨的部隊。當日本投降時,蔣介石美式裝備的精銳部隊坐著美國飛機被空運到東北三省去接收大城市,而華北的共產黨人則前往鄉村。蔣在南京保持著個人的控制,從遠處指揮他的軍隊,並不和地方指揮官們商量,也不聽他們的忠告。他保存軍隊和裝備的辦法是把它們集中在東北大城市中自以為堅固的據點裡。共產黨人控制著周圍的農村並在人民中尋求支持,包圍了這些據點並在5月至11月一次一個地予以拔除。長春於1948年10月20日易手,瀋陽是11月1日。到12月1日在南京以北的江蘇徐州的一次關鍵性戰役中,共產黨軍隊俘獲了好幾個國民黨軍及其裝備。戰爭快結束了。

  思成和徽因對於政治都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興趣。他們在藝術的環境中長大,思想上崇尚理性,一門心思撲在個人事業上,決心在建築史和詩歌領域中有所建樹,根本沒有時間參與政治或進行政治投機。他們在戰爭期間遭受的艱難困苦也沒能在他們身上激起許多朋友感受過的召開種政治憤怒。他們是滿懷著希望和孩童般的天真進入共產主義世界的。

  因此發自徽因的下列政治議論是完全非同尋常的。「右派愚蠢的思想控制和左派對思想的有意操縱足夠使人深思和沉默好一陣子的了。你們國家享有的那種自由主義離開我們還非常遙遠,而我們的經濟生活,對於那些有倖免於忍饑挨餓的人們來說,意味著頭一天還有數萬元家財,而第二天就又變得一文不名。當生活整個來說都亂了套的時候,我的臥床生涯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末了,連通信也必須結束了。徽因最後一封信是在1948年11且8日和12月8日之間寫的,就是共產黨軍隊來到的那個月。她是在收到第一本費正清的書《美國與中國》(第一版)之後不久寫的信。它實際上是一篇書坪,既有讚揚也有批評,就像一篇好的書評該有的那樣。

  「現在我感到即使沒有郵遞困難或其它可能的阻隔也可能只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可以自由地寫信給遠在美國的你們大家了,因此感覺有些張口結百。就是這封信……我只希望它能在聖誕節之前或聖誕節時寄到。

  「萬分感謝你寄來的這些書,尤其是最後那本費正清的傑作,多好的一本書啊!我們大家當然很欣賞、欽佩、驚奇並對此進行了討論,它給大家的印象都是極其深刻的。有時候我們在內部用親愛和教訓的口吻說,在某處費正清必定是深深懂得我們的『特別天朝』病症,而在另一處則是體會到『對事物的那種感覺』,不管怎樣,這一回對於一個現代的中國人來說,這本書絕不是『洋鬼子』的貨色,一點點都不是。(張)奚若憐愛他說他喜歡費正清的書,還(用中文)說,『確實沒有一句話是外人的誤解,他懂得真多』,如此等等。老金說這是對我們大家的非常『合理而科學的』總結,還說『有些事費正清瞭解得非常透徹,他確實是和別的外國人不一樣』。而我必須承認,思成和我驚異地發現它一點沒有外國人的善意誤解或好心的期望或失望。我特別欣賞的是費正清以西方術語描繪西方事物,以中國術語描繪中國事物,可又是用的同一處西方語言,美國人用自己的語言研究中國的和中國人用別人的語言研究本國的都能懂得。我們對此喜歡極了。

  「此外,我們常常以最大的欽羨之情而沒有任何羞愧心彼此指出有些中國的事情我們是平生第一次(!)從費正清那裡知道的。『有意思的是,我以前從來不知道玉米和番薯傳入中國是這麼晚,也不知道中國和西方關係中的許多事件。』

  「換句話說,我們對於費正清一定非常喜歡寫的事都喜歡得不得了。梁氏夫婦自從費慰梅重新描繪吳梁祠堂以來還從未有過這樣的驚喜。

  「我的唯一遺憾是,如果有的話,那就是在書的綜述中沒有觸及中國藝術,儘管我看不大出藝術和國際關係問題有什麼聯繫!然而,藝術是我們生活中如此重要的部分,所以要一般地談到我們,總有一個『也在那裡』混在我們潛在意識的症狀裡,當我說『藝術』的時候當然也指『詩歌』,以此我也許還指我們的語言引起的或通過語言獲致的特殊敏感性和美學——情感體驗,這語言是指特殊的書寫字、字體、詞結構、文學、以及文字傳統和遺產。我們的語言實際上是四分之三修辭和聲韻,只有四分之一才是清楚準確的話語!……我的意思或許是,這一豐富的、包羅萬象的『語言-詩歌-藝術結合體』也造就了我們並讓我們如此思考、感受和幻想……

  「簡而言之,我認為藝術對於我們的精神結構的重要性和影響力至少不亞於食譜之對於我們的生理結構。我們吃飯和豆腐這一事實,肯定不能不使我們和那些吃大塊牛排和就著奶油蛋糕喝幾大杯牛奶的人有所區別。同樣地,那坐著研墨並耐心地畫好一張風景畫的人和那住在巴黎拉丁區熟悉巴爾紮克風格和後期印象派繪畫以及最近的馬梯瑟和畢加索作品的年輕造反者幾乎是另一個人種。(和那遠下墨西哥去看墨西哥壁畫的年輕人也是一樣。)

  「以上就是為提供爭論的我個人的一點書評——是為了同費正清鬧著玩的爭論。寄這封信我可得花老鼻子了!

  「至於政治觀點,這次我完全同意費正清的看法。這說明從我們上次在重慶爭論以來我已向他的觀點靠近了——或者不如說,過去兩年來我注視著眼前的日常問題使我有所改變,而且我感到費正清也比較公平了。能這樣,我真是非常、非常高興。順便說,我由於對許多事情都很無知,對於費正清就中國生活、制度或歷史的許多方面提供有教益的和材料豐富的總體看法非常感激。我們對自己很熟悉,常常就不想去得出一個清楚的圖像或描繪它,所以費正清的書對我們全體都是非常好的閱讀材料,我們還將讓年輕一代好好通讀它。

  「我們現在可能要有很長時間彼此見不著……明年或下個月我們的情況可能會很不相同了,雖然我們還不知道有多麼不相同。但只要年輕一代有有意思的事情可做,過得好和有工作,這才是要緊的。

  共產黨的人民解放軍先頭部隊在徽因最後的一封信寄出後幾天解放了清華園,一個月後,1949年1月,北京交給了共產黨人。來往信件已不可能;我們兩個世界不接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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