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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還有她的《藤花前——獨過靜心齋》: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樓不管,曲廊不作聲,
  藍天裡白雲行去,
  池子一脈靜;
  水面散著浮萍,
  水底下掛著倒影。
  紫藤花開了,
  沒有人知道!
  藍天裡白雲行去,
  小院,
  無意中我走到花前。
  輕香,風吹過
  花心,
  風吹過我——
  望著無語,紫色點。

  用獨特的意象,全新的審美角度,像工匠用彩瓦砌造鐘樓一樣,她用語言營造著一個全美的藝術建構,仿佛在心的背面,也照耀著春日明媚的陽光。

  古典主義的理性與典雅,浪漫主義的熱情與明朗,象徵主義的含蓄與隱秘,這三者在她詩中的統一,以及古典主義風格的托物寄情與現代主義的意象表情的對立統一,共同構成了這個時期的藝術風格。

  她的小說處女作《窘》,顯示了她不凡的藝術視點。這篇12000餘字的小說,描寫了一個剛剛進入中年的知識分子維杉,在現實生活中的經濟窘迫和精神壓抑所帶來的雙重尷尬。

  做教授的維杉在學校暑假時感到無聊之極,在朋友少朗家,他同少朗的幾個兒女在一起,覺得自己已經突然蒼老了,似乎自己還未來得及享受人生,時光就把他粗暴地推人另一個邊緣。他感到自己正在變成一個落魄的四不像。這篇小說開頭維杉就陷入了這樣一個境地:

  拿做事當作消遣也許是墮落,中年人特有的墮落。「但是」,維杉狠命的劃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樣?」他又點上他的煙捲連抽了幾口。朋友到暑假裡,好不容易找,都跑了,回南的不少,幾個年輕的,不用說,更是忙得可以。當然脫不了為女性著忙,有的遠趕到北戴河去。只剩下少朗和老晉幾個永遠不動的金剛,那又是因為他們有很好的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過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誰都不像他維杉的四不像的落魄。

  在長起來的孩子們面前,維杉好像在他們中間劃出了一條界限,分明的分成兩組,把他自己分在前輩的那邊。他羡慕許多人只是一味的老氣,或是一味的年輕,他雖然分了界限,仍然覺得四不像,他處處感到「窘——真窘極了」。

  林徽因在這篇小說中,首次提到了「代溝」這個概念,這道溝是有形的,它無處不在,處處讓人感到一種生存的壓迫;它又是無形的,仿佛兩個永恆之間一道看不見的深壑。

  林徽因以細膩的心理描寫手法,寫出了維杉這種無處不在的「窘」:

  ——他不痛快極了,挺起腰來健步到旁邊小路上,表示不耐煩。不耐煩的臉本來與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煩」的神情,他便好像丟掉了好朋友,心裡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繞到後邊,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遠帶些不耐煩的臉站著——還是坐著?——它不懂得什麼年輕,老,這一些無聊的日月,它只是站著不動,腳底下自有湖水,亭榭松柏,楊柳,人——老的小的——忙著他們更換的糾紛!

  「要活著就別想」,維杉不得不這樣安慰自己。維杉覺得自己同這全部世界中間隔了一道深深的溝。「橋是搭得過去的,不過深溝仍是深溝,你搭多少橋,溝是仍然不會消滅的。」這是一代人的悲劇,作為知識分子的維杉,只不過是比別人更早地體味到了這一點:

  維杉心裡說:「對了,出去,出去,將來,將來,年輕!荒唐的年輕!他們只想出去飛!飛!叫你怎不覺得自己落伍,老,無聊,無聊!」他說不出的難過,說老,他還沒有老,但是年輕?!他看著煙捲沒有話說。芝看著他不說話也不敢再開口。

  最後寫到少朗的女兒芝請維杉寫一封介紹信給她去美國的同學,少朗問:「你還在和碧諦通信嗎?還有雷茵娜?」『『很少……」維杉又覺得窘到極點了。仿佛連過去的那一點有色彩的生活,也被這道無形的溝隔開了,甚至沒有回眸生活的權力。

  生活狀態的窘迫,是心理狀態窘迫的投射。這篇小說的主題,其深刻之處在於她寫出了整整一代人的生存尷尬,這裡面有社會的、歷史的、道德的、觀念的因素,但最本質的還是那道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的鴻溝。

  這篇小說,發表于《新月》月刊第三卷第九期。

  《九十九度中》是林徽因的一部重要作品,在葉公超主編的《學文》雜誌創刊號發表後,立刻引起了較大的反響和同代作家的注意。

  這篇小說充滿了寓意和象徵。李健吾先生早在1935年就慧眼獨具,給予林徽因的小說《九十九度中》以很高的評價。他說:「一件作品或者因為材料,或者因為技巧,或者兼而有之,必須有以自立。一個基本的起點,便是作者對於人生看法的不同。由於看法的不同,一件作品可以極其富有傳統性,也可以極其富有現代性。」『『在我們過去短篇小說的製作中,盡有氣質更偉大的,材料更事實的,然而卻只有這樣一篇,最有現代性;唯其這裡包含著一個個別的特殊的看法,把人生看做一根合抱不來的木料,《九十九度中》正是一個人生的橫切面。在這樣一個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式式披露在我們眼前,沒有組織,卻有組織;沒有條理,卻有條理;沒有故事,卻有故事,而且有那樣多的故事;沒有技巧,卻處處透露匠心。……一個女性細密而蘊藉的情感,一場在這裡輕輕地彈起共鳴,卻又和粼粼水波一樣輕輕地滑開。」

  誠如李健吾先生所說,《九十九度中》以一幅全景式的京都平民生活風俗畫,多角度呈現了市民階層一個生活的橫斷面。

  通篇小說處處洋溢著一個「熱」字,有錢的人熱熱鬧鬧地祝壽,熱熱鬧鬧地過生日,熱熱鬧鬧地娶媳婦。另一面,生活在下層社會裡的挑夫、洋車夫忙忙碌碌地為生活奔波,一切都是混亂的、無序的,仿佛這世界就是一隻熱氣騰騰的開水鍋,所有的面孔都在這生活的蒸汽裡迷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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