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林徽因傳 | 上頁 下頁
四四


  下到塔底的時候,她告訴費正清,觀音蓮坐下的小孩鞋,是中國女人為求兒子送給觀音的信物。

  這是一個很深奧又很簡單的謎底。

  〖硤石,硤石〗

  昏黃的燈光,把夜切開一道傷口。

  火車喘息著,停靠在一個小站的月臺上。

  列車員喊一聲:硤石到了。

  硤石?這是硤石?!

  1934年10月,林徽因、梁思成應浙江省建設廳的邀請,商議了杭州六和塔的重修計劃,之後他們又去浙南武義宣平鎮,考察了元代的延福寺,還在金華天寧寺發現一處元代的建築,在返回上海途中,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個小站。

  林徽因從臥鋪上跳下來,打開車窗。車窗外只有遠山的黑影和近處的燈火。

  梁思成說:「下去走走吧。」

  站台上冷冷清清。遠處兩座高矗的山影,借著夜色洶湧地壓了過來。藍夜淒冷如水,星星如撞網的魚兒,在別一個世界裡明滅。

  鎮子吝嗇的不願舉出一盞燈光,只有稀稀落落的犬吠聲和偶爾響起的更夫的梆子聲,溫暖著悠長的夢境。

  也許你就睡在對面的山坡上,志摩,沒有詩,沒有音樂,甚至沒有一塊墓碑,伴著你萬年不變的蒼翠青山。天亮的時候,它們會給你捧出一山鳥鳴,一抹霞紅,但我等不到。在這個小站,火車只有三分鐘的停留。也許你不知道,生命裡的這三分鐘,於我是多麼殘酷,它無意中把我推近了你,又粗暴地把我拉開,甚至來不及給你道一聲問候。

  你仿佛是故鄉山水的一個器官,註定要生長在這裡。而離你幾千裡外的北平,兩年了,你竟沒走回一步。新月從此不復圓滿,米糧庫胡同再見不到你的足跡,朋友們的聚會上再聽不到你的笑聲。

  林徽因不知道火車是怎麼開走的,當車輪震盪著腳下的土地,她再也忍不住眼中的熱淚。生者和死者,就如同平行的鐵軌,永不相交。

  林徽因望著窗外,靜靜地坐在那裡。梁思成把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徐志摩的詩句是那麼強烈地撞擊著她: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裡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累墜。

  她突然想到,今天竟是11月19日,志摩遇難三周年忌日,正如生命裡一切相同,人生中也有那麼多偶然。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偶然的日子,又永遠地留下一個偶然的相逢,儘管這相逢是匆匆的一瞥。

  火車呼嘯著在蒼茫間奔騰。撞碎了又撲過來的,只是這沉沉的夜。那些不相連續的往事,幻化成一片模糊,她展開紙筆,把不可名狀的情緒,傾瀉到紙上: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歎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

  透過車窗,朝陽灑在稿紙上的時候,火車已抵達上海。留美老同學陳植等來接站。久別重逢,他們十分高興。在下榻處,竟日盤旋。以往談笑風生、滔滔不絕的林徽因,這次卻一反常態,默默無語。

  陳植終於忍不住問:「徽姐這是怎麼啦,怎麼不講話啦?」

  林徽因說:「你以為我乃女人家,總是說個不停嗎?」

  梁思成說:「我們來時火車路過了硤石。」

  於是大家都沉默了。

  浙南考察翌年的5月9日,新月派青年詩人方瑋德在北平醫院病逝。

  林徽因受傷的心,重又受到重創。她送殯到法源寺,望著這孤獨的亡靈,不覺淚水模糊了眼睛。她仿佛看到了往昔的情景,拿起筆來,再一次為因患肺病而早逝的朋友,寄託不盡的哀思:

  瑋德,是不是那樣,
  你覺到乏了,有點兒
  不耐煩,
  並不為別的緣故
  你就走了,
  向著那一條路?
  瑋德,你真是聰明;
  早早的讓花開過了,
  那頂鮮妍的幾朵,
  就選個這樣春天的清晨,
  揮一揮袖
  對著曉天的煙霞
  走去,輕輕的,輕輕的,
  背向著我們。
  春風似的不再停住!

  林徽因眼前閃現出那張年輕的面孔,他似乎還沒有完全脫掉孩子氣,見了生人還那樣羞澀,可是他又是那樣充滿活力,一副什麼也不在乎的樣子。那年在南京他的九姑方令儒處認識他的時候,方瑋德還在中央大學讀書,已在《新月》、《文藝》、《詩刊》上發了不少詩作,是個早熟的少年。沒想到,他竟這樣悄悄地去了。

  春風似的吹過
  你卻留下
  永遠的那麼一顆
  少年人的信心;
  少年的微笑
  和悅的
  灑落在別人的新枝上。
  我們驕傲
  你這驕傲
  但你,瑋德,獨不惆悵
  我們這一片
  懦弱的悲傷?

  那個發誓要當大詩人的方瑋德,那個見了女孩子還紅臉的方瑋德,那個在詩會上總讓人們當作小弟弟的方瑋德,那個笑起來總是讓人覺得世界上不會有煩惱的方瑋德,他的名字就是青春和活力,卻沒有想到死神的黑斗篷無情地罩住了他。

  黯淡是這人間
  美麗不常走來
  你知道。
  歌聲如果有,也只在
  幾個唇邊旋轉!
  一層一層塵埃,
  悽愴是各樣的安排,
  即使狂飆不起,狂飆不起,
  這遠近蒼茫,
  霧裡狼煙,
  誰還看見花開!

  也許他還沒等到那生命的花期,沒有開放便殘落了。他有過那麼多濃得化不開的甜蜜。畢業于上海聖約翰大學又赴過日本留學的父親方孝岳,是著名文史學家,姑姑方令儒曾留學美國,也是著名作家,少年早慧的方瑋德,剛剛發表作品,就受到徐志摩的讚賞和扶掖,成為他的高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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