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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依何方(3)


  不是嗎?《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他的內心總是嚮往自然、平和與無為的。他的所作所為,都是被環境、形勢所逼,萬事之來,往往順其自然而不願拂逆旁人之意,往往寧可舍己從人。他之習乾坤大挪移心法是小昭之造成;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勢,亦是楊逍、殷野王等動之以情;與周芷若訂婚是奉謝遜之命,不與芷若拜堂又是為趙敏所逼;……若非最後一「死」(沒有死成),他會困在這些錯綜複雜的網中窒息。這固然也因了他本身性格的不夠明朗,不夠堅執。

  其他的頂天立地的英雄又如何呢?且不說郭靖無意于華山論劍,但卻成了公認的武林盟主。即便是《俠客行》中那位被叫做「狗雜種」的小叫化,他也萬萬想不到居然因偶然能得到「玄鐵之令」的機緣,隨之即有武林怪傑摩天崖謝煙客可供驅策。小叫化沒有登堂入室的奢望,甚至大字不識一個。然而後來卻又因目不識丁而致心智上的「無著」、「無住」、「無作」、「無願」,一舉破解俠客島上的《太玄經》,並就此練成神功。他對生活可說是毫無非份之想,一向是無人陪他捉迷藏玩泥沙的,但是卻在莫名其妙之中,成了江湖大幫會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身邊幫眾如雲。而且小叫化還未來得及認真去想想「我是誰」時,卻又成了大俠石清夫婦的次子石中玉。作為一個一下子是「狗雜種」,一下子是「小叫化」;一下子當了「石破天」,一下子成為「大粽子」;一下子被人稱作「史億刀」,一下子又變成「石中堅」的人,面對或低賤或尊貴的身份,他都不樂於那些陰差陽錯的鴻運巧合。然而面對眾人異口同聲地強加於他的一切,他也只能無可奈何,有口難辯。

  「對於真的東西,你不能不懷疑,你又不能不信奉,這也許就是離奇古怪的生活對人所進行的異化吧?金庸似乎意在告訴我們,你如果想去適應社會,那麼你最好是先去懷疑自己。」(劉新風語)

  這就是東方神秘思想的啟悟嗎?武俠們一旦走到了這種境地,衝突或者挫折,鬥爭或者勝利是否便告消弭了呢?

  金庸是希望如此的,在和朋友談話時他提到:「佛家經常講『變』,所謂一刹那,是比一秒鐘還要快些,而且是無從度量的,刹那間即是一『變』,這當然是象徵性講法了。透過了『變』,佛家不認為人生在任何方面是單向完滿的,悲亦不久悲,不止於悲,喜亦不常喜,不止於喜。同樣的道理,可以解釋偉人與美人總難出脫於自己的法律,也就是註定會衰會老了。這就是所謂的無常,所謂的茫然。茫然之感,恐怕更能貼切地傳達出人生百態的訊息。我常想著:什麼樣的感觸都會在時間中淡去,談成了茫然。」

  既然造化弄人,茫然無措,因此《碧血劍》裡袁承志在歷經種種曲折之後,發現了清朝新主皇太極並不像想像中的那樣道德淪喪,窮凶極惡,相反卻是精明強幹,頗有順天愛民之識。又見到崇禎皇帝雖剛愎可惡,糊塗可恨,但卻也是滿腹苦悶兩鬢早衰,殊無為人君之樂。反而自己義無反顧支持的李自成,攻陷北京,登上龍位,做了大順皇帝後,不思進取,狂妄自大,加害功臣,致使根基不穩,龍椅還沒坐暖,便被清軍所敗。趕出北京後,更是兵敗如山倒,一發不可收拾。面對此情此景,他不由得心灰意懶,空負安邦之志,遂吟去國之調,遠走海外,到荒島上去創建自己的「桃花源」。

  《笑傲江湖》實應為「笑傲江湖而不可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實在是一句至理名言。且不說衡山派掌門人劉正風想與日月教中的曲洋長老退出武林,共奏那「笑傲江湖」之曲,反成了他的喪命亡家之因由。他的「笑傲江湖」的夢想,只能是他內心的一種渴望,不可能見容於江湖間的同道,不可能跳出政治鬥爭的漩渦。日月神教中的江南四友盼望在孤山梅莊隱姓埋名,享受琴棋書畫的樂趣,然而卻終究無法做到,遂以身殉,其悲可感。即便是令狐沖和任盈盈經歷了許多周折,最後終於結成了夫妻,從此息影江湖,恐怕多半是一種「良好的心願」而已,世上嶽不群之流的人物太多,而令狐沖是鬥不過他們的,唯有逃逸。

  只是我們擔心,在那種政治鬥爭、政治體制以及由此組成的「泛政治社會」之中,何能如此天遂人意?而在這種時時處處人人事事皆是政治、鬥爭、陰謀、迫害的情境之中,他們又能到哪裡去尋找過上自由自在,放浪形骸,平和恬淡的生活的乾淨地方?

  但是,除了死,就唯有這條路了,金庸只得繼續讓他的人物退隱下去。在他還未封筆之前,越女阿青為了愛情一隱再隱,留下了一套越女劍法和「西施捧心」這一最美麗、最令人難忘的形象。狄雲在經歷了不可思議,不可勝數的磨難與欺淩之後,帶著初戀情人的遺孤,心灰意懶地來到荒蕪人煙的寧靜雪穀,和也被別人棄若敝履的水笙一起,開創自己的「理想福地」。楊過在俗世中盡了應盡的義務後,也攜著小龍女,到他們曾經憧憬過的天長暖、花長開、葉長綠的地方生兒育女去了。頭銜多得不得了的韋小寶,饒是他如何隨機應變,滑頭無比,忠義不能兩全仍然逼得他無所適從,只能橫下一條心,棄官退隱,告「老」還鄉,從此不知所終……

  細數一下,我們才驚覺,金庸的十四部作品,占半數之強的結局,都是或暗或明往「歸隱」一途走去的。兜兜轉轉,他還是回到了中國知識分子源遠流長的最本質的地方來了:從儒到道到佛。

  中國知識分子從來也不是一股獨立的政治力量和社會力量,他們必須依附於君權,方始能顯示其自身的價值,必須在君王的關照之下,才能彙聚成可發揮其功能和作用的士大夫集團。這就使得中國的傳統知識分子既不得不參政,又在君王的統治下失去參政前的原初意向。他們只能扮演著上情下達,經邦治世的角色。叵遇明主,他們就做了許多好事;若遇昏君,他們一樣遭人詬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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