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栩栩如生(3)


  一般的通俗小說中,好人與壞人,正派與反派,善與惡,是與非,涇渭分明,不容混淆。但是在偉大的作家筆下,卻不是這樣,生活中的全部複雜性被揭示無遺,好壞難分,善惡難斷,恩怨難解。

  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尼娜》時,原來的構思是想將安娜寫成一個不道德的女人。但是,寫著,寫著,他就改變了最初的想法,當他不斷地探索,不斷地深入像安娜這樣的女人的內心時,他感到既定的道德律是無能為力的。於是,安娜這個文學形象激發讀者的,是萬千滋味不知從何說起,同情?鄙視?譴責?贊同?沒有一種單純的態度可以成立。

  金庸小說中的人物總體上看也是如此,絲毫不受傳統的或既定的觀念來規範。金庸以敏銳的目光審視人性,他感悟到了許多無法言說的困境與無奈。他在許多作品中表現出一種隱痛,對於善與惡,對於愛與恨,永遠不能有圓滿的解釋。而且暗示著不論你如何解釋,悲劇仍然會一代一代地演出下去。

  關於金庸作品對於人性複雜面的深刻思索,羅龍治先生有一篇精彩之文《從<倚天>談善惡之際》談及:

  善惡好分,善惡之際卻很難分。正如一個漂亮的小姐,她身邊的男人很多,但卻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有沒有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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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在臺北舉行的金庸小說座談會上,金恒煒忽發奇想,向金庸提出了一個問題。他說:「金庸先生,你在《射雕英雄傳》中描寫一個很正派的人物叫做洪七公。洪七公自己說他殺過四百三十九個人,其中沒有一個人不是壞蛋。但我認為洪七公的這種想法很危險。因為這種人如果掌權的話,他很可能就成為希特勒。希特勒也認為他殺的人都是壞蛋。」金庸點點頭。

  我們如果肯定:生存是每個人的基本權力。那麼我們就同時肯定:生存是各民族共有的權力。但是,每個肉體的生存都要靠其他的物資來給養,所以生存就成為競爭的現象,生存也就成了人類共有的苦難。

  我們發現在中國的社會裡,家是生存的基本單位,家是講人情而不講是非善惡的。一個人離開了家,說穿了同生死、共患難還是基於生存的艱難。因此,一旦中國人感情的網絡發生嚴重衝突的時候,人生的悲劇就不可避免了。

  金庸在《倚天屠龍記》中,安排成昆和謝遜有師徒之宜,情若父子。但成昆為了滿足他的權力欲,竟陰謀殺害謝遜全家,逼得謝遜忽忽如狂。謝遜一生的罪孽由此而起。謝遜寄跡魔教是受迫害者,成昆卻是神奸巨惡竟廁身少林。這善惡之際,外人一時哪裡察覺得出來呢?中原六大門派和明教的決戰,除了愚昧盲目之外,有什麼正邪可言呢?

  再說,金庸把倚天劍安排在峨嵋派手中,卻把屠龍刀安排在魔教手中。照常情來說,倚天劍應有造福江湖之功,屠龍刀則有為害武林之患。但事實上,峨嵋師太用倚天劍大開殺戒,所殺的魔教教徒,並不是什麼邪魔歪道的人。

  張無忌有正邪兩派的血統,從小就在正邪、善惡激烈掙扎的環境中成長,他的性格反而顯得寬厚。只有他才能發現胡青牛「見死不救」的慈悲,也只有他才能體會謝遜的地獄生涯。這種人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他武功再高,也早被周芷若殺死了。他對愛情的經驗再豐富,也逃不出有權力野心的趙敏,他只好被捉去畫眉。他的寬厚的性格不改,他永遠也敵不過野心家朱元璋的奸計。

  對此,金庸又是如何解釋的呢?他說:「在《倚天屠龍記》中,我要寫的確是我對人生的一種看法,想表達一個主題,說明這世界上所謂正的邪的,好的壞的,這些觀念有時很難區分。不一定全世界都以為是好的,就一定是好的,也不一定全世界都以為是壞的,就一定是壞的。同時,一個人由於環境的影響,也可以本來是好的,後來慢慢變壞了,譬如周芷若。而趙敏,則是反過來,本來壞的,由於環境,後來卻變好了。……人生不一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好人壞人分明的。人生其實很複雜,命運跟遭遇千變萬化,如果照一定的模式去描寫的話,就太將人生簡單化了。」

  武俠小說是中國特有的一種小說形式。有人認為西洋也有,如法國的《三個火槍手》;日本也有,如《宮本武藏》。但金學的始作俑者倪匡則認定:只有中國才有真正的武俠小說,其他的都只是類似,不是真本。

  在中國,俠的歷史其實已很久遠了。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中所說的:「救人天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背言,義者有取焉。」這就是俠的萌芽。

  「俠」不單是一個名號,而且要有實際行動,俠要行俠,才能成其為俠。武俠小說的俠,一般是根據傳統的俠義精神來的,充滿著浪漫的激情:輕生命,重然諾,鋤強扶弱,懲惡揚善,保家衛國,豪氣干雲。這種傳統的俠義精神,不僅使武俠小說中的俠士有生命,活生生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也使得「俠文化」根深葉茂,源遠流長。

  金庸在回答記者問時說過,「義」是人的一種性格精神,所謂義,或者說是一種特別的情誼,都是屬￿人的感情。俠義是人類感情中一種比較特別的部分。當然俠義也不單單是中國才有,外國也有。不過中國人似乎對這方面特別重視,這也有一定的社會基礎和根源。

  金庸的小說顯然將中國傳統的「俠文化」提到了一個新的層次。他不完全受那種「忠君報國」,「除暴安良」之類框框的局限,而是將人生的豐富與多面性溶入俠義之中,使俠義與人性相結合,使他的武俠小說對人物性格的挖掘達到了空前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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